“他们说,柔软的地方总会发生柔软的事。”
一
两年前,我认识了一个女孩。
之所以要和你们说说她,原因大概是,怎么说呢,她有点奇怪。
一般人说到运气,或是屋漏偏逢连阴雨,或是一帆风顺逢考必过。当然更多人的运气是时好时坏的,毕竟这种带点玄学色彩的东西,并没有什么准数可言。
所以当她坐在我面前侃侃而谈自己所谓的运气变化时,我开始并没有在意。哈士奇可乐卧在我脚边,时不时蹭蹭我的脚背。
“我好像从小就是这样,只要有幸运的事就一定会紧接着倒一次霉。当然啦,这些事情虽然是可大可小,但是从来没有跳出过这个循环,有阵子啊,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有点神经衰弱哈哈哈……”
七月清晨的古城空气中夹杂了细雨,凉气循着窗沿爬进来。我笑着应承了一句,看着这个眉眼清秀有点纤弱的女孩,端起案几上的白茶抿了一口,想着是时候该打断她的话了。
她倒也聪明,看出了我些许的不耐烦。热水里泡着的茉莉花一朵朵漂到茶杯上沿,她双手捧起杯子把杯口的茉莉吹开,眉眼弯弯,“好啦,我准备出发去看洱海了,晚上回来再聊啦。”我起身笑了笑,“今天晚上店里有乐队过来玩,可以回来早点看。”
女孩点点头,提起身后的双肩包,起来向我挥手道别,“ok啦,帅比老板晚上见!”
她走后我收拾了露台,把今日客满的牌子反过来挂上,牵着可乐出门顺着复兴路走了很久。古城城洞下有位卖花的阿婆,我每天早上都会去给她帮忙,整理一下带着晨露的鲜花,或者带上画板写写生。有时候只是在那里坐一会,看看大理城来去匆匆的人群。
如你们所见,一开始我并没有多么在意那个说自己运气奇特的女孩。
她登记了三个晚上的单间,白天里大多是早出晚归。瘦弱的女孩子背着帆布双肩包,脖子上挂了一台微单佳能机,浅棕麂皮外套下面套着红色的连衣裙,细胳膊细腿的看起来弱不禁风,眉眼含笑像是一颗亮亮的星。
这就是我对她所有的印象。就像一阵风从沧桑美丽的城里飘走般,悄无声息。
再次想起来这个女孩,是某天夜里翻起吧台上的留言本,有一页被人折了一个小小的角。我心一动,借着沙发边暖黄色的落地灯看到这样一行字,“总觉得你也是个有故事的人,但我想美丽的地方发生的一定是美丽的故事。”
我看着落款的一个“小”字有一瞬间的失神,脑海里一晃而过那张纤弱的脸。查了查房间登记记录,字迹极像的清秀小字,姜晓。
不知道为何,我隐约觉得,我会再见到她。
二
好像是有这么个道理,如果你认定一件事情要发生,那么它一定会加快发生的步伐。
我想过可能会再遇见她,但没想到这么快。
从原木店出来扛了三个速写本的我,并没有注意到身边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从背后拍了一下我的肩,刚转过头就看到热情洋溢的笑脸,“帅比老板!我就猜是你!”
大理的初秋并不暖和,她头顶上的红色贝雷帽随着笑容一起闯进我眼中。我又惊又喜的看过去,脑海里突然想起一句电影台词,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意料之中的,她还是定了我客栈的房子。不过与上次不一样的是,我看着她身后两个笨重的行李箱和登记册上两位数的入住日期,皱了皱眉头。
“上次来得太匆忙了,走了之后才发现经常想这里。我请了一个月的假哈哈哈,你都不知道,我们导员看我的眼神都快喷火了…..”高脚椅上女孩咬着酸梅汤的吸管,摇头晃脑的说道。
“那就行,不然你一个小姑娘出来太让人担心了。”我笑了笑,开了张新的收据,顺便给吧台上的几盆多肉浇了点水,却不见她再搭话。我抬头望了一眼,没想到她已经靠着吧台睡眼惺忪了。
想来是奔波一路,太困了。我耸了耸肩,准备去厨房弄点吃的给可乐,结果看到可乐绕着她转悠了一圈,靠在她旁边的地毯上也睡着了。
她再次跟我讲起奇妙的运气,是重逢后的第二天。
中午往往是客栈最清闲的时候。等阿姨清扫完早上退房的房间,又还没到下午三四点的住宿高峰期。我卧在沙发里看着八十年代的老电影,听到二楼传来一阵吉他声。那个时候宋胖子的歌刚在各大文艺青年聚居地兴起,常来客栈的几个朋友也经常弹弹唱唱董小姐之类。
不过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女生唱宋冬野的歌。《安河桥》的旋律轻轻扬扬,合着她的歌声安静悠长。我起身没找到可乐,走上楼才看见可乐卧在露台边,仿佛也能听得懂一般,看着抱着吉他坐在露台上的女孩子。
她看见我上楼,有点尴尬的笑了笑,“我是不声音有点大啊?”
我摇摇头,可乐过来蹭着我在沙发上坐下。“我只是没想到,你也会喜欢宋冬野。”她放下吉他,过来坐下,“那你能想到怎样的人该喜欢他啊?”
一句话问得我哑然失笑,低头摸了摸可乐的耳朵。显然她用歌声叫我上楼,我只安静的等她开口听她说就好了。
“对啦你还记得我之前告诉你我那神奇的运气吗…我上次来在洱海边遇到一个不会说话的女孩,她送了一对耳环给我!超级好看的翡翠哎!我都不好意思,结果她塞到我包里了,真是太惊喜…结果呢,刚回到家就发现我期末考挂掉了两门…还都是我觉得学得不错的课哎…真是的…”
我和可乐一起听着她的碎碎念,突然发现自己并不觉得厌烦。可能潜意识里我想起了上次聊天中的不耐烦,也可能是,其实我很赞同她这样的态度。即使生活中的大起大落、小起小落接连不断,但她仿佛并没有为此过分烦恼。
也对,喜欢大理的人,很少会计较得失。
三
我没想到的是,这个让我叫她“小小”的女孩子,给我的惊喜并不只一次重逢。
这个周末下的并不是常见的阵雨,而是从昨天夜里就没有停过。清早起来我撑了把伞,瞅了一眼伴着雨声还在熟睡的可乐,背上速写本往古城门走过去。
许多人冲着大理的风花雪月慕名而来,途径阿婆的摊子时总有年轻女孩停下脚步,拍一张青石板路与淡紫蝴蝶兰的相遇。也有人买几朵鲜花送给同行的爱人,阿婆苍老的脸上一直带着笑意,年月沉淀了油墨的老报纸在她手里比塑料袋更适合包装。几朵玫瑰几束山茶映着几点满天星的清馨,伴随着旁边摊子上烤乳扇浓浓的奶香味,在古城潮湿的空气里飘了好远好远。
我坐在阿婆旁边帮她整理,时而低头在速写本上写写画画。
“嗨!祁皓!”
一声呼喊让我手中的笔晃了一下,原本要勾线条的地方顿了一个黑点。我抬头恼火的看着声音的主人,红裙子女孩拿着手里的微单对我“咔擦”按下了镜头。
原本该因为废了这幅画生气的我,看着她却突然没了脾气。小小蹦蹦跳跳走过来,在阿婆的摊子前面蹲下身,“婆婆,我要两朵玫瑰,恩…对,就要这两朵。”
我转头给阿婆递了张整理好的报纸,阿婆接过去满面笑意的包好,又夹了两束开得正好的满天星,缠上干枯的草绳递给她,却对小小递来的十块钱摆了摆手。小小愣了一愣,很显然,这个来自沿海包邮地区的女孩子很少遇到这样的馈赠,就好比她口中那个送她耳环的金花。而我明白阿婆的意思,扬了扬眉毛,“阿婆是看你投缘,就送给你了,拿着吧。”
她脸上的笑容绽放开来,“谢谢阿婆,祝您长寿平安。”
阿婆笑意吟吟的点头,又转过头笑着看我。背后是安静看过数千年风雨的大理城,阿婆沧桑的笑容里带着满满的祥和与善良。
回到客栈之后小小一直问我阿婆的事,刚巧碰上客栈里人多的时候,我忙着登记房间没空理她,好容易闲下来才看见她抱着可乐窝在套间的沙发里碎碎念,声音如名字一般小小的。
“我就说吧,你爸爸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明明也不过二十四五嘛,整天都不怎么说话,弄得别人都以为他三十多了一样…对了,他有没有告诉过你一些事啊,明明看着就有很多心事,也不跟别人说说…”
我哭笑不得的听着这话里的所谓“别人”,看着她抱着可乐的背影,长发在沙发上绕了好几个弯。
“我大学读的是平面设计,有个舍友是大理人。大三那年我们去山上写生,那天下了好大的雨…那座山本来也就不让游客攀登…是我们都觉得,那里的风景太美。
“我们遇到了泥石流。
“那天晚上我和其他人找到了一个山洞临时避险,从我们被困的山上到山洞有一段距离。我是北方人,从小在山上摸爬滚打,走起夜路也没什么害怕的。
“但是他走不了。下着大雨的夜里走山路…旁边就是陡崖。那条路有多么难走…我知道你们南方人其实挺难想象的。
“……后来,你应该想到了吧。
说到这里我眼眶有点泛酸,去吧台边给自己倒了杯水。
“阿婆,是你舍友的亲人吧?”
杯子里的水滚烫到好像能温暖心底的凉意,我点了点头,回头看向她。小小从沙发里坐了起来,脸上若隐若现的,是我未曾见过的悲伤。
“他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了,阿婆是他奶奶,也是他唯一的亲人。
“我毕业之后来了大理,本来只想替他看望阿婆。没想到阿婆三年前得了老年痴呆,现在只能记得年轻时卖过花,还记得,她唯一的孙子。
“所以我留在了这里。原来父母问过我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不想让老人孤独度过晚年吧。”
可乐过来蹭了蹭我的脚,我把杯子放到台子上。再转过身的时候,突然被一个温暖的怀抱包围住。小小比我矮很多,大概一米六的个头,伸开双手将我紧紧地抱住。
或许女孩子天生感性吧,也或许是我每每想起已经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流泪。我感受到小小眼睛潮潮的,刚想低头帮她擦去泪珠,就听到她说,“别难过啊…你想想我,一直都是这样的,悲伤的事情过去了,幸福不也就来了吗?”
她一定是想到我会问她这么肯定的问句里“幸福”是什么,话音刚落就听见她说,
“我不是就来了吗?”
四
在大理开客栈这么久,我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也听了不少故事。
有个东北女孩情场失意,跑到洱海边只为大哭一场。雨夜里非要喝酒,我们两个人喝完了一箱风花雪月,可乐身为一只大理哈士奇,伸舌头舔了一下空瓶口的酒居然没醉;有个中年画家住在双廊看了半个月的风景只为画一副全景洱海,后来来客栈里聊天,看到我画的漫画,听说回去之后摒弃了多年的国画积累改画起了漫画;有个高中女生和闺蜜来大理玩,爱上了古城楼下唱民谣的流浪歌手,大半夜的找我借摩托车说要和他去看洱海,跟闺蜜因此大吵一架之后抱头痛哭,最后醉醺醺的离开大理,嘱托我一定要代替她经常去看看那个歌手……
见过了太多爱恨别离,我本来以为,我已经对这些事波澜不惊了。
我本来还以为,我会守着可乐,守着每一株有名字的多肉,守着这家客栈里的一草一木一桌一椅,守着千年古城的青石板路和古铜锈迹,守着年迈笨拙的阿婆直到为她养老送终。
当然,我没想到的是,会遇见小小。会遇见那么一个人,在我听过无数故事画下许多漫画之后,问起我的从前。
也许就像我们都喜欢的关忆北里的词,柔软的地方总会发生柔软的事。
小小说,那些都是从前了,我的运气也一定会和她一样触底反弹的。就好比,天注定让她来到我身边。
这些话,是在我们两个爬上苍山的那个清晨,她踮起脚在我耳边轻轻说的。“祁皓,我总觉得你选择留在大理是命中注定的。”
我本身并不很爱运动,来大理这么久登上苍山的次数屈指可数。调整了一下呼吸,我低头看着裹在红色冲锋衣里的小小,巴掌大的小脸冻得红彤彤的。她双手合十试着呵气取暖,眼睛看向面前云雾缭绕的洱海,仿佛刚才那句话并不需要我回答。
她好像很喜欢红色——我看着她,想起她穿过的好几件红衣服,脑海里突然响起一个旋律,“斑马斑马,你来自南方的红色啊,是否也是个动人的故事啊”。
少女衣襟带起的风,带着潮湿香气的花,苍山上皑皑的雪,洱海里刚落下的月,一晃间我有点失神。小小伸出手在我面前晃悠,“哎,你是不是傻了啊。”
思绪被拉回现实时一瞬间的冲动,让我一下子抓住她的手,用手心些许暖意覆上她冰凉的手背。冷冷的触感让我脑子清醒起来,我看着小小越发红起来的脸,“也许是吧,注定要在这里遇到你。”
你们可能有点失望,那么浪漫的时刻我居然没能认真的表个白。
不是不喜欢的。
是我觉得,好像应该在她更喜欢的地方说出她想听的那些话。
就比如,后来我们用一下午时间绕着环海西路骑行,到达最美的挖色古镇时天色已晚。途径才村的时候给她买了一束山茶花环,我看着风里她飘动的长发与山茶,将自行车停到路边,拉着她找了一处空地坐下。
小小刚坐下就脱了鞋子,一边揉脚后跟一边小声嘟囔,“看吧,我的运气还是这样,看到了一下午那么多的风景,结果脚上竟然磨了个泡诶…”
出门从来都是靠现代交通工具的女孩子啊。我从兜里掏出事先就觉得可能会用到的创可贴,笑了笑递给她。
小小脸上是明显的惊讶,复而甜甜一笑,“这你都能想到。”
我看着她慢慢贴上创可贴,想到今天打了一天烊的客栈里,狗界吃货可乐一定在到处找吃的。
“你喜欢可乐吗?”
月光洒在面前波光粼粼的洱海湖面上,我抬头看了一眼满天的繁星,等待她的回答。
显然她没想到我会突然这么问,转过头看向我,“啊?…你这不是废话嘛,我肯定喜欢可乐啊。”
我试着掩饰自己听到这句话的紧张,装作自然的接住她的话,“可乐也喜欢你,做它妈妈好不好?”
五
后来,就像你们猜到的一样,我在月光下的洱海边吻了她。
后来,小小得到了阿婆的认可,开始和我一起去给阿婆帮忙。
后来,小小和可乐玩得越来越好,可乐已经不再时时刻刻黏着我了,而是转向黏她。
后来,小小和我骑行绕着洱海转了好多圈,在大理最美的一条公路边,我们看了许多次星星。
后来,小小和我一起弹起吉他,唱着宋胖子的新歌,“当你装满行李回到家乡,我的余生再也没有北方。”
后来,小小回到学校,她毕业了。
后来的后来,小小被所有来客栈的人叫了很久的老板娘。
再后来的后来,小小告诉我,她所有的好运气都用来和我遇见了。
再后来的,再后来。
小小说,她要留在这里,做阿婆的孙媳妇,做洱海大叔的小姑娘。
注:写给大理古城仙人掌客栈那个叫星星的帅掌柜-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