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走回头路——致我的两个父亲

今年早些时候,参加了朋友父亲的葬礼,因为我的车上坐了逝者的两位亲人,所以我还肩负着把她们送回朋友家的任务。葬礼结束,我本想载着她们原路返回,谁知却被其中一个制止:孩子,咱不能走回头路。我暮然一惊,让我心悸的不仅是自己无知于这满富哲理的葬礼习俗,我也忽然清晰地记起,两年前父亲的葬礼,我是走了回头路的。

莫走回头路,走了好还是不好,我不会认真计较,我只是感慨于——没了父亲的孩子有时就是无知的,因为父辈的有些经验你还来不及袭承。我尊重那些尊重风俗的有经验的人,我绕了一大圈把她们送回朋友家,心头却一直难以平静,跟父亲有关的画面一幅幅在脑海中闪过。没吃筵席,我回到家里,家里静静地没有别人,我倚在床头,点燃了一支烟。

我说的这个父亲指的是我的继父。我的生父在我六岁的时候就因病去世了,他是个乡村民办教师,他对我来说是依稀模糊的影像,只有端起遗照才能具体,几岁的孩子能记起什么呢?但我后来还是写了很多生父的故事,都是村里人和他的学生讲给我的。对于一个死去的人,人们当然极尽美言,说他人如何好,说能力如何强,说如果他活着那可了不得。有一个事实是:后来他的同事都转了正,后来有的调到了县里工作,有的还当了县长。因此生父又变成了一个美好的想象,伟岸,高大,但人怎会没有缺点呢?可我宁愿这想象美好。

继父是在我11岁时出现的,我已上了小学三年级。那时农村开始搞“联产承包”,不吃大锅饭了,开始比拼劳力,母亲带着我和妹妹弟弟,满打满算也就一个半劳力,当然拼不起,改嫁是唯一的出路。那时继父对我来说是一个陌生人,一个老实巴交的煤矿工人,与我想象中高大伟岸的生父相比,他平庸甚至窝囊,这让我有点看不起他。但他的出现确实给我们带来了改变,都变成了城镇户口,不再种地,开始吃工资了,温饱得以解决。

继父身上最值得说道的一个特点就是“抠”,这也许跟他只会挣“死工资”有关系,母亲就总唠叨他“死脑筋”。有些矿工溜须拍马,找关系送礼,都当了小官,继父也眼气,可来不了这一套;很多矿工离职做小买卖发了,继父也心动,却始终没有勇气迈出那一步。直到退休,他还是一个最底层的“下井工人”。其实母亲也是一个很老实的人,脑筋也活泛不到哪去,她只不过爱唠叨而已。

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回鱼肉,每次要钱都是一毛一毛的给,这让我们兄妹三人觉得很委屈。后来继父和母亲又有了女儿,这回该有转变了吧?可生活还是老样子,原来他的抠是从根儿上的,骨子里来的。这抠伴了继父的一生,退休后养老金月领,子女都结婚生子,啥也不缺了,该颐养天年了吧?可他去市场买菜还是挑便宜的,捡破烂的买。为此我无数次跟他拌嘴,还呵斥过他,苦口婆心地跟他讲,吃的一定要买好的,买破烂的万一吃坏肚子,打针吃药更费钱不说,还遭罪。可他就是听不进去,他还是他,我行我素。现今人不在了,想想都满是愧疚。

我是什么时候叫继父爸爸的呢?记得当初我叫过他叔叔。刚开始时我们一家还没搬到矿里,还住在农村,忘记了他是怎么讨好的我,竟然赢得了我的好感,让我一放暑假就跟他去了矿里。矿里我有一个姨娘在,母亲的改嫁就是姨夫撺掇的。本来我是住在姨娘家的,后来不知怎么的,我就习惯跟这位叔叔挤在宿舍他的被窝里,姨娘来叫也不肯回去。那间宿舍很大,中间一个过道,两边是能住下二十几人的通铺,一天三班倒,下班的工人都满脸漆黑,只露一口白牙和两只白眼仁儿。住宿的工人大多是外地的,常去偷原住居民的豆角和小鸡,热气腾腾地炖上一盆,他们猜拳吆喝,我混在其中自得其乐。

真记不得什么时间我第一次叫他爸的。只记得改口那天,母亲特意炒了四个菜,原本不常喝酒的继父,倒了满满一大杯,还特意给我倒了一小口,我那也是第一次沾酒。继父举起杯说:来,咱爷俩干一个。我说:好,爸,来干一个。两只杯便碰了碰。那天继父明显喝得有点多了,躺在炕上直晃脑袋,一边晃一还边唱小曲,一直兴奋到半夜。

我成家之前干过一件蠢事,那时经商,得罪了人,莫名其妙,就被安了某个罪名,审都没审就扔进了看守所,俩月后又放了,当然也是莫名其妙的。人生多风雨,想来已淡然,都是故事了。当时我能那么快出来,继父可谓跑断了腿,也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在铁窗中的那一幕我至今想来还会心紧:继父来看我,他隔着铁门抓着我的手,泪水夺眶而出,他让我放心,别上火。当时泪珠也顺着我的脸庞,噼里啪啦地滚落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

继父患上心血管病应该始于13年的春天,胸部隐隐作痛,他没告诉我,自己去医院检查,结果是心绞疼。后来在我安排下,住院打了缓解滴流。再后来有发作的兆头,他就瞒着着我离开省城,跑回上千里外的老家医院去住院打滴流,说回去能走医疗保险。在不发作的日子里,继父继续着本色的快乐,骑着单车到郊区大地里捡人家漏下的玉米棒;大街上见到矿泉水瓶和废纸箱就忍不住伸手;常和其他老年人一起去才加活动,别看抠门,却被骗着买了好多保健品,我劝了几次,见他开心,只好欲言又止。

许是继父快乐的假象也欺骗了我们,一点征兆都没有。14年10月最后一天傍晚,我买了两只烧鸡,路过时便送了一只过去,两位老人已吃过晚饭,继父很高兴,说明早再吃,还兴致勃勃地跟我说白天又上大地了,捡了一小盆黄豆,我劝了几句,又说了一会儿话就离开了。第二天凌晨4时,我睡梦中被妻子推醒,她慌乱地说妈来电话了,爸不行了,我忙让她打120,一边起身穿衣。可我们十几分钟开车赶到时,人已经没了气息和脉搏。

继父人走了,母亲常念叨,早知道,打几天滴流就好了,人还能多活几年。我也因此总内疚,怪自己不够心细,要是早知道……要是时光能够倒流……

可惜,人生没有回头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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