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爷乃我村人士,姓吴,名不详,因其游手好闲且性格乖张,村人称其“张娃儿”。
他是家中老三,60后,听父母辈常说,他家以前在村中非常富裕,在吃不饱饭的70年,别人家里都在为了一顿饭苦苦挣扎,时常都是一嘬米配一大锅水煮成稀饭填肚子,每天饥肠辘辘的时候,他家经常可以吃上鸡腿,干饭还能管饱。他家有大哥和二哥,他最小。二哥村人称其为“白娃儿”,相当老实巴交,一生未娶。大哥结婚后生有一子一女,媳妇很多年前就跟来村上收购玉米的男人跑了,也是我们村上一辈唯一离婚的人。
由于是家中老三,从小就受到父母的更多偏爱,每次干活都躲懒,导致农活完全不会干,又是个儿子,他母亲认为儿子没必要学家务,早晚得有媳妇来伺候,所以饭也不会煮。在我小时候的记忆中,他就整天游荡在田埂上面,跟村里其他干活的人聊天,直到他母亲骂骂咧咧的呼喊他吃饭,他才一边往回走一边和母亲对骂回去,直到现在,只要我专门回想,他们的声音还存在我脑海中。他也没去读过书,大字不识,家中三兄弟都没有受过教育。那时候小孩上学就不能参与生产队的劳动,挣不到工分,也就换不到更多的粮食,村里面大部分家庭虽然过得艰苦,但还是会让子女入学接受教育,或者女孩读书几年,略识字就辍学。他家父母认为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时代不需要读书认字,别整那没用的玩意儿,所以他家三个小孩都没有受过教育,大哥二哥从小就跟着父母到生产队去劳动换工分,所以他们家以前日子过得很滋润。因为成了村里面为数不多阔气的人家,所以经常听到三少爷的母亲对着别人骂骂咧咧,讲话难听至极,有时候专戳人心窝(我们村有一户人家生了三个全是女儿。)
我问父母为什么多挣了工分,多分了粮食就可以那么傲慢,他们说那时候家中有劳力就代表有饭吃,而富有者对贫困者的践踏从未断绝。我搜寻我小时候的记忆,确实偶尔会有他们家谩骂挖苦别人的场景,但不像母亲口中那么频繁,她说那是因为我小时候能记事情的时候都到了90年代,改革开放包产到户之后,大家都能吃饱饭了,他们家也没有那么明显的优势体现出来了。90年代之后,他们分了家,老大占东屋和媳妇一起,老二占西屋和父母一起,三少爷被分到了房屋东面新给他垒起来的茅草房中,吃饭还是到母亲家里来。
那时候外出务工成为潮流,村里面很多人家都是一人出外打工,一人在家务农顺便照看孩子,日子越过越好。由于村里面很多年轻人都开始出外打工,三少爷一家成为为数不多的留在村里的年轻人,他的同龄人更少了,因为他家的家风和光棍处境,村里面大多数留守妇女都不太搭理他,他连个可以闲聊的对象都没有,所以他就迷上了赶场。我们村离赶场的镇上大概十里路,他每隔一天都会走路去到镇上,在卖酒的地方打酒拿到一个小面馆去喝,每次都喝到黄昏再醉悠悠的晃荡回来,然后就会响起他和他母亲吵架的声音。
直到有一天听村里人都在闲话他家,说他有一次赶场中午就回来了,实在难得,手上还牵着一个美貌且皮肤白皙的女人,径直回了家。大家对于这件大新闻都是交头接耳,兴奋了几天,甚至还跑到他们家去看,以前大家可从来不主动去他家半步的。后来才知道,确实带回来一个女子,也的确有几分姿色,但是精神有问题,有点像痴呆患者。他是在街上晃悠,到了散场的时候发现那个女人始终没有人来找,女人麻木的在一个转盘那里痴痴地转,看起来就不像正常人,而他也确实缺个女人,娶媳妇可能今生无望了,他就把她带回家了。我对那个女人没有面目上的印象,小时候也去他家捣蛋过,和其他小孩一起往他们家稀饭锅里面放了很多盐,看着女人吃下去然后伸着舌头呐喊,记不得她说过什么了,只是如今回想起来还是会觉得当时的自己过于顽劣,从未考虑过这样做的后果,也没有对于女人该有的同情,那时候我们也不知道什么是同情。那个女人在我们村生活了好些年,有时候村里面办酒席还会看到他牵着那女人出来吃酒,但是平时那个女人都躺在穿上,吃喝拉撒全部要等着三少爷赶场回来后伺候,他母亲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从小惯到大的小儿子,居然开始为别人洗手做羹汤了,而自己可从来没享受过。从此,村里面偶尔会听见母子俩的争吵声,也会回荡起他醉醺醺的骂那个女人的声音。
后来我们一家就到外地打工和读书,只有过年时节才会回到老家,对于他们的事情知之甚少,而知道的部分都来自于道听途说,真假成分占比不明。从我数十次回家的岁月中,只是听说他家父亲去世了,母亲也去世了,大哥在媳妇跑了多年之后,终于丢下了田地去到城里的工地打工,大哥的女儿初中毕业也到城里打工去了,儿子还留在家,成为留守儿童。后来国家的形势日益好转,他和他二哥成为了村里的五保户。他会在某些时候收到村上的慰问品,大部分是米和油,据说还送过彩电。后来村上给五保户解决住房,三少爷又不花一分钱实现了茅草房变砖瓦房。再然后人口老龄化趋势显现出来,国家开始计划农村人口的养老问题,三少爷也成功的拿到国家的补贴,每个月几百块钱或者上千块不得而知。他也没啥更大的花销,就是雷打不动的赶场喝酒。
日子就这么平静的过了十多年,中间不知道还漏掉过哪些情节,我也变成了二三十岁的大人,我们村也发生了一些变化。前几年新农村建设,他家大哥二哥拿着老房子的宅基地换成了新农村的房子,老房子被推倒,现在成了菜地。大哥二哥选择搬到新农村去,离我村三里地,三少爷没有挪动,还是在政府给修建的砖房里继续活着。他们一家人情淡薄,三个兄弟之间无走动可言,邻居更是难得往来,所以三少爷家也成为了孤岛。只有村支书会在发放慰问品拍照的时候,才忍着刺鼻的味道踮起脚尖去到他家,渐渐地通往他家的小路杂草茂盛,只有中间一点缝隙能迈开脚。
近几年听说他二哥去世了,一个人惨兮兮的死在新房子里面,生前没人照顾,死了也没有操办白事,政府出资火化之后骨灰拿回村里面埋掉了,他的侄女十多年前嫁人之后再没回过家,侄子也混得焦头烂额,从无人想过会给他洒扫祭祀。一个生命就结束了,泛起的点点浪花都洒在我们村到新农村的几里地上,他二哥到过最远的距离就是镇上,世界的其他地方对他来说都是空白,他也难得活在亲人的记忆中,就这样从死亡到无了。
再过了几年回去听说他家住着的痴呆媳妇被政府接走了。二十年前,女人的父母嫌弃女儿是个傻子,专门坐车从另外的镇上到我们镇上来遗弃掉,直到前年要去世了才向村上坦白,想见见几十年未见的女儿。然后几个村联合排查找到了女人,女人被送回去了。听邻居说女人被接走的那天,她就静静地躺在凌乱不堪且肮脏的床垫上,一丝不挂,他们家喂养的鸡还在她身边走来走去,满屋子的垃圾和鸡屎熏得来人睁不开眼。那个女人就木楞的听着来人解释为什么要带她走,要带她去哪里,她也没有说话。等到抬起她往屋外面走的时候,她被阳光刺眼而尖叫,众人就这样抬着一个尖叫的女人上了面包车。三少爷就站在旁边,嘴巴微张,眼睛下垂,不敢反抗,也没有上前,就站在门口目送女人被抬到公路装上汽车开走,从此他又回到了一个人的日子。
村里面再也听不到三少爷的谩骂声了,他家的房子静悄悄的伫立在那里,成了被遗忘的存在。不知道漫长的一天他是怎样度过的,不知道他的回忆里面都是什么。
今年回家吃寿酒,听母亲说大爷家虽然搬到了新农村,但是买了一个三轮车还是回村里面种菜养鸡。我过了好一会儿才问她,鸡养在哪里呢?菜地里面吗?因为他们家村里的房屋也被推平了,根本没地方养鸡。母亲说是养在张娃儿的房子里。我以为张娃去住进了他二哥在新农村的房子,结果我母亲说:“你绝对想不到,他现在住在城里面的敬老院里,国家在给他养老,以后生老病死都是政府包干。想不到从小就混日子的人,居然免费住进了养老院!”我当时只觉得五味杂陈,脑海中迅速回顾了已知的他的一生,有对他迷茫无所事事一生的感慨,也有对我们国家对于这类游手好闲人的包容和照顾,再看看我苍老而慈爱的母亲,看看我们村其他的家庭,他们凭借自己的勤劳把日子越过越好,在城里买了房子,也在努力的挣钱养老,他们谁也不能免费住进养老院!
果然大同社会,数千年后还是有一些人享受到,而我们勤劳朴实的人民群众,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前路漫漫,什么都没有留下的人生,就像夏日午后困倦的那一下子,等到清醒之后,再也没人记得。
而三少爷,对于我村人们来说,已接近电影的散场,只有曲终落幕的时候,还会想起一下子,而若干年后的我可能也不记得,然过年时节听闻之感慨,是以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