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峦,长我一岁,属猪,如果健在已四十六岁了。
小时候的他憨厚,短壮,黑亮的脸庞,粗鲁的顽皮的大眼睛,配上一身脏嘛咕咚的衣裳,得了一个磨镰水的外号。或许,是因他鼻涕总是不干净,袖口光亮的都可以磨刀;或许,是取他名字的谐音,都只是滑稽的取笑。
下学了,粗野的女孩子们三两个拉着手,蹦跳着喊叫着:磨镰水、磨镰水!他就像个小蹲蹲欢快的追敢着人家跑。
渐大了,他更粗壮、结实,四方胖胖的脸庞,就像一个还未入行的小屠夫。乡村医生的女儿长的俊,只是有点老婆嘴,或是他还没忘了追赶女孩的快乐,校门口,传扬着:磨镰水看上了老婆嘴。
他实在,人緣很好,更仗义。遇见外村的哈怂欺负小伙伴们,他像头小公牛愤怒的扑上去!叫骂着:狗日的、死得啦!不跑,他真打,比他高、也白搭,他下得了手,捡起半截砖头敢朝你身上砸。
他姊妹三个,大姐、二哥他最小。他的父亲却是个瘦小的小老头。那些年,常见他不慌不忙赶着头驴拉车,慵懒坐在车辕上,怀里搂着鞭杆,斜靠在肩上。那温良与无争的脸,像是在沿路述说着:我驯服不了家里的;我能调教好驴。
他及姊妹们的遗传都跟了他那、健壮的如黑土地一样彪悍的妈。彻着大嗓门,语调中带着造作的、腻味的娘娘腔。让人总感觉表里不一。
城边上的蔬菜队,家里轻壮劳力多,只要肯干,菜拉到街上多少都是钱。河滩地又多,不用交公粮,讨老婆也不怎么花钱,姑娘们都愿意来,街上玩着方便啊。
也不知是谁为他介绍了赵村的女人,听说她好了一个心爱的,可家人死活都不愿意,估计不是有妇之夫,就是不三不四的人,那个家长愿意拆散痴心的鸳鸯。
这女人一定很美吧,只是赌气嫁给了小峦,就把他迷住了,明知道人家旧情人还有来往,还每天骑着汽油三轮车在街上拉客挣钱。
我见他的最后一面是在大街上,我蹬着自行车,大老远就见他敞开着棉衣,彻着嗓门喊着我的名字,粗狂、放肆的音调,引来了街上行人惊异的回望,他已不以为然。凑近点,相互都掏着烟,我关切的埋怨着:小峦、你怂开慢点,小心撞了人,他大无畏的咧着嘴:么事。望着他憔悴的亢奋异常的脸,话到了嘴边,换成了:生意怎么样吗?他点着头,满意的说着:可以,一天还挣一百多呢?
他一溜烟的疯狂的加着油走了。等我两个月后回到村里碰见水利,他沉着脸,闷闷的说:你还不知道吧,小峦死了。
什么!怎么死的,哀、找的那怂媳妇,三天两皇上往外面跑,再后来,偷着把结婚的值钱东西都弄到娘家去了。想是不想过了,小峦打她,跑了,央求回来了,没几天,又不见了。
就在刚把地里收拾完,快上冻了,也没人去菜地了,小峦晚上又打了她,买了瓶白酒,一个人跑到菜地,跳进了机井里。
多少年后,在参加村里丧事的闲聊中,提起了小峦可怜,他的一位近亲凑上来告诉我,小峦跳进井里就没有死,卡在了二台的井沿上,第二天才被人发现,还活着,拉到医院,说是骨盆破了,需要很多钱,救了也是个费人。确定家人无能力救治,接受请求,实施了安乐死处理。因为不符合人道,这些年就没让人知道。
我走在隆冬田间的小道上,想起了那口井,心头一颤。小峦、你是想飞吗?那女人就那么美,她是让你的心飞起来了吗?你是不愿意落下来,接受这连带的现实。她给你出了一道要跨越灵魂的难题,你不能用屈辱接受、认识人生的真理,却有勇气麻醉了自己、一跃而起。那机井的二台距井口少说也有五六米,从上面看,一个大圈圈套着一个小圈圈、深冬冬的最底,探着身子才能看见暗波闪现。你鲁莽的没看准,死也需要清醒、认真。一了百了也好了,可你却瘫在那小圈圈上,那寒冷的冬夜,你一定清醒过,后悔了吧!你想让谁来救你,是兄长还是父母!
你恨那女人吗?你虚弱的应该恨自己。我曾与你一样,为女人痛心。不,是为自己的痴心、执拗、无知、悲哀。这个道理,从进入我的身体到它被我赶出来,我整整用了三十年。
我没有你一跃而起的勇气,任凭痛苦毁坏着神经,拖着摇摇晃晃的躯体。可我留着脑袋还可以思考,兄弟、人生不必那么倔犟,我修来的婚姻还带着贪心的风情,人生很美。
为了不值的女人,葬送了年轻的生命,把亲人至于一个不仁不义的地步。
死、是悲惨与可畏的,人生来必有一死,平常人不会考虑,死,自己要为它赋予什么意义,或许,生来就是为了死去。因为他们从不会把自己至于绝处逢生的地步,总能找到苟活的理由。
再脏,也可以被岁月的雨水冲干净。像午夜的一场疾风骤雨,大地的乏困,城市的污垢,就都如,清晨、旭旭升起的霞光新颖。
而你的殉情,为他们麻木的同情心闲暇时增添了自怜的调味品。
值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