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名为‘’七尼子"的野果甫一探头,就惊诧到了我。
那天晚饭后看天色尚早,我带上小鸟般啁啾的小公主散步,在离家约百步处左拐的地方,我一眼就认出了它:
一簇簇比黄豆稍大的圆形果子,炫耀着鸡血红的亮色,光泽鲜丽得闪人的眼,仿佛世间野果种种,皆被它比照得失了颜色,只能躲在无人的野地,暗自垂泪。即使生养它的整株矮树的椭圆形叶子,在欲滴地翠绿逼人,但也是为装衬它的出彩,而强颜欢笑地存在着。
它就那样骄傲地蓬勃在公路拐角处的高坡上,四周是俗不可耐的带刺權木,和卑微地伸展着腰身的及膝高野草。
我不知道它的‘’学名"该怎么叫,反正自小至大,我的玩伴们皆叫它小名‘’七尼子"。我曾临幸度娘的‘’海南一百种野果图列",但终至眼冒金星,焦头烂额,也搜罗不出有关它的鳞角半片。
‘’嗨,又见面了!"
确认过眼神,我在心里暗暗地和它打招呼:
‘’好久不见,见到你好开心!"
和野果‘’七尼子"的交好,应追溯至恍惚如梦的童年时代。那个时候,虽然也有吃过红脸关公似的、割舌头的‘’割罗果",脚拇头大的一副憨厚状的鸡蛋花黄色‘’灯笼果",咧着嘴笑的胭脂红色‘’仙人掌果",但我更钟意这一簇簇抱团一起的鸡血红色‘’七尼子果"——现在想来,也不知为何?
我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幕儿时的画面来。
慵倦的午后,太阳在残残地发威着,一片片晃晃的白光倾泻旷野,一切皆在这热烈之下,作着沉默的抗议。所有树木,權木,花草,河流,河流中的鱼虾…只有那不知好歹的小麻雀,时而‘’啾啾"两声,振翅掠过,试作无谓的挣脱。
‘’阿明,你快来,这片好多'七尼子’!"
‘’七尼子?!"阿明屁颠屁颠地跑过来,‘’汲"的一声,白花花的鼻涕顷刻虫子样,蠕蠕而出:
‘’有吗,哪里哪里?我没看到啊?"
他一边随手拭去长虫,一边气喘吁吁地问。
‘’在这呢,好多,你看…"
‘’噢,我看到了!"
阿明两眼泛着光,黑格格的小脸兴奋溢涨,像刚出炉的爆粟米花:
‘’你靠近来,把草帽翻盖,我摘了放里面…"
‘’哦!"
阿明贴近權木,掂起脚尖,伸长手臂,,择色而折。于是,一簇簇色泽诱人的‘’七尼子",被收入帽中。
‘’阿明,够了够了!"
‘’多摘点嘛,吃不了分给他们。"
阿明口中的‘’他们"是指另外几个在附近放牛的伙伴。
‘’哦,"我说。
我们俩席地而坐在權木丛下的阴影里,你一簇,我一簇惬意地开吃,‘’猫公"似的脸上,烙印上‘’七尼子"带来的无尽快乐。
阿明家的那头呆牛,在不远处的坡岸边一边啃草,一边‘’哞哞"地乱叫。
自九岁那年那场地震式的家庭变故后,我逐渐远离了村里的玩伴们。快乐的时光似乎已成为过去式,看着它吹着轻快的口哨,自我弱小的身躯擦身而过,我小小的心,竟莫可名状地,感觉惊悚。
一个寒冷冬日的周未,我安静地伏在老屋里,那张矮矮的作业几前学习,远在大门口的那边,忽然传来母亲焦急的声音:
‘’哥子,哥子,你在哪,在哪呢?"
‘’我在这,屋里。"
‘’干嘛呢?"
‘’写作业啊。"我不紧不慢地答她。
急促的脚步声自远而近,我知道是母亲寻过来了,连忙站起身走出屋来。
‘’干嘛呢?"我疑惑着问。
‘’哥子,你瞧,这是啥?"
她那憔悴得失了颜色的脸上忽然显露出有光的亮泽,原本黯淡的眼里,竟涌出了几许难得的笑意——连眼尾呆立着的皱纹也在跟着笑。她局促地将两手在衣服上擦了擦,紧接着,自宽宽的麻蓝上衣两边衣兜里,一下子掏出了好几簇鸡血色的圆形果子。
‘’七尼子…"我惊呼了一声:
‘’是七尼子!!"
那一簇簇曾经熟悉的‘’七尼子",在母亲骨瘦的手里,炫动着无比诱人的色泽,仿佛一串串光线四射的血色玛瑙。
‘’妈…"我哽咽着:‘’妈!"
‘’吃吧,刚才出去干活,在田岸边看见的,顺手摘了回来。"
‘’噢。"
‘’妈就知道你喜欢吃这个",她理了理我额前的头发,欢喜地说:‘’好久没吃了吧!"
‘’嗯,…"我咽呜着,同时馋猫样抓来一簇,一个个塞入嘴里,涩涩的,甜甜的,是我熟悉的味道,好美味的果子!
是的,好美味的果子!我敢说,在此之前,我曾无数次吃过这样美味的果子,但在此之后,是永无可能的了。
‘’爸爸,爸爸,你想啥呢?"
小公主的聒噪,将我对‘’七尼子"的遥远追忆硬硬拽了回来。
‘’想啥?没有啊。"
‘’妹妹,爸爸摘果子给你吃好不好?",我笑着问她。
‘’好啊好啊,在哪呢?"
‘’你看,好多好多。"我用手指了指,那边…‘’
‘’好漂亮的果子吔!"她拍着小手,由衷地赞叹:‘’去摘吧,我等着你。"
我轻巧地攀爬上坡去,站在树下,掂起脚尖,小心翼翼地一簇,一簇,轻轻将果子折将下来。
此刻我的心里,一缕感伤如燕掠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