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本文原创,文责自负)
门外的雪一直在下。
医院电梯好像出了点问题,六楼。她是被儿子背着来到病房的。
她看上去大概有七十多岁。个子不高,面部蜡黄,头发散乱。新入住的病人一到,病房里一下子变得嘈杂起来。随着她一起来到病房里的是被小车推着的一些心脏监视仪、吸氧机。后面还跟着进来的还有几个白衣大褂。
她们手里拿着病历夹,脖子间挂着听诊器。
“薛淑珍、女、血栓、建议:少油、低脂、低盐、低糖,一级护理”护士在那人病床前换上了一张新的卡片,拿来两瓶液体,拉好遮挡帘布,准备为她输液。
一阵嘈杂过后,病房重新安静了下来。傍晚时分,她输完液,抬起头,在那里左顾右盼。扭过头看看我,在冲着我笑。
“几点了?”睁大眼睛,她愣愣地看着我。
“奥!九点,晚上九点。”
“奥!九点,晚上九点。”她嘴里喃喃着,眼睛直直地望着我,瞧着满屋子的人,她一个也不认的。
病房里三张床,她的病床在中间。我的病床最外边,靠门口。最里面那张病床是个看上去有五十左右岁的汉子。听那汉子陪床的媳妇说,他是个司机,在市人汽公司开大轿子车。出车时候还好好的,下了班回到家就犯病了。那汉子比我早入院有四五天,输上液好的很快,可能是对症的原因吧!现在他已经能自己下地,满世界溜达了,就是说话大不如从前了。
她一会儿扭过头来看看我,一会儿调过头去直直地望那最里边的汉子。
自打她入院进了我们这间病房之后,“几点了”的问话就始终不绝于耳。
“妈,您别问了,这样会影响大家休息的。”大儿子已经不止一次地提醒她了。
“啊!是啊!不问,那我不问了。现在,几点了……”
住院三天了,她似乎恢复得很快。
儿子忙前忙后,一会儿为她喂水,一会儿忙着到外面买饭。换液、推着轮子去楼上楼下地做检查,还不时地要回答她“现在几点了”的不断问话,出来进去的,看到他总是满头大汗。
瞅着他忙里忙外一会儿不闲着的身影,当妈的满脸喜悦,掩不住痴痴地在笑。
“这是我大儿子。”见儿子端着痰盂走出了房门,屋子里只有我们俩,她冲着我笑笑,不无自豪地向我小声夸耀着。
“奥!你大儿子真好!”我朝她伸出大拇指。
“好!好是好,可我大儿子命不济,没啥出息,在钢厂上班。忙,还挣钱少。要说还是我二儿子有出息,在美国,外企上班呢!”
“您可真有福气!俩儿子!小儿子还去了国外。”
“哎!啥福气呀!远!远哪。唉!美国!一去就是好几年。这不,病了,我都住院了,连个电话都没有,就只累我这傻老大一个人了。”说着,她眯着眼睛,向窗外痴痴地望去。
病房的门开了。见她大儿子回来,她冲我扮个鬼脸,偷偷笑笑,不再说啥。
“妈,您又问人家几点了吧?和您说了好多遍了,这样会影响别的病人休息的!”
“没有!真的没有影响。病友之间唠唠嗑说说,没啥,医生不是说这样对养病有好处吗!”我急忙向他解释着。
“你母亲恢复的不错,比刚来时清楚多了。看把你忙的,一会儿也不释闲。”我发自心底地在夸他。
“嘿嘿……我妈一来到咱这病房,净给大伙儿添乱了。”说着,走到他母亲的病床边,为他母亲盖了盖被子,然后,坐在病床边的小凳上,怯怯地搓着他那双大手。
“都是住院的,相互照应,不用那么客气。”我说。
“啥……麻麻……麻……烦烦……烦的,互相……照……顾……吧!”最里面的那汉子是栓塞,医生说他栓住了舌头,所以,说起话来,让人听起来很是费劲。
“快一边老老实实呆着你的吧!”汉子的媳妇冲我们笑笑,对那汉子绷着脸说。
“不让喝,非要喝,藏也藏不住,管也管不了,出去偷偷喝。见了酒就像见了亲人似的,看都看不住,这下好了,栓!栓哪儿不好,偏偏栓住了天天叨叨叨没完没了的大舌头,这会我看你还喝不喝!”
“不不……喝喝……喝,不了……了……嘿嘿,前……几天,我这嘴嘴……还能……绕……绕口……令……呢!”说着话,见那汉子脸涨的通红。
汉子陪床的媳妇站在那嗤嗤地乐。乐着乐着,见她扭过头去,用手在自个儿的脸上摸澈。
那汉子说累了,也走累了,一头倒在床上,睡了。媳妇轻轻为他盖好了被子。
病房里出现了一时的宁静。
“这老两口呀!我的这老爸老妈!……是不是人老了都这样?”病床上,她发出了轻轻的鼾声。见她妈睡着了,看我在看着他,他便小声和我聊了起来。
从他的口中得知:这老两口都是退休教师。老爸八十多,老妈小他父亲不少,也都快七十多了。年轻时,相互间相敬如宾客客气气的,老了老了还添毛病了,整天吵吵闹闹的不闲着。叫起真来,说起来还真没啥,净是为些鸡毛蒜皮的事,一辈子了。这不!住院前,就因为老爸喜欢,从花鸟鱼市踅摸来了一只蝈蝈。为了这只蝈蝈,一个是喜欢的不得了,成天价捧在手心里,嘴里还心肝宝贝的呼来唤去。一个是看见他捧着蝈蝈就长气,嘴里就开始不释闲地叨叨。
老父亲一辈子不抽烟不喝酒的,说起来也没啥喜好。常去逛花鸟鱼市,不知道怎么就谜上了这个大冬天也能叫的蝈蝈。
老母亲知道了,她说啥不让养,嫌费钱,嫌那蝈蝈叫起来吵得慌。老父亲一下来了倔脾气,他非要养!自打老父亲捧回来那只蝈蝈,俩人就开始较劲儿,一会儿“热吵”,一会儿“冷战”。那天,老两口不知那句话没说对付,俩人又开始吵吵。俩人说着说着,老太太一下子倒地不起,人事不省!见老太太前脚被120拉着往医院跑,老爷子跟着下了楼,看着远去了的120,老头儿这个后悔呀!
“都是你!都是因为你个心肝宝贝…”回到屋里,捧起那个黄橙橙亮闪闪的蝈蝈葫芦。一时冲动,结果,一杯开水下去,把个翠绿鲜活的蝈蝈生生地给烫死了。
老爷子呆立在空荡荡的屋子里,耳边传来已经远去了120“哎呦,哎呦”的鸣叫声,一锤子下去,蝈蝈葫芦被砸了个粉碎……
自个儿偷偷来过医院,不敢让大儿子知道,在病房外面,远远地往这边看。假装路过,匆忙地,伸着脑袋往病房里看!趁着她睡着了,从门缝里示意我,把一大包放在她的小桌上。
“谢谢!谢谢!都是她爱吃的。”见我把那一大包放在了那里,从门缝里,他双手合十,冲着我笑,拱手。然后,“贼”似的小步溜走了。
时间过得可真快,大儿子跑来跑去,忙前忙后的。她的身体恢复的也很快。
“麻烦你,我和你打听点儿事。”睡醒了她小声和我说。
“您说,啥事?”我以为她又要向我打听几点了。
“奥!现在是下午,三点十分。”不等她问,我便看了看手表,对她说。
“不!不是!我想问问,这个花鸟鱼市离咱这远吗?”
“奥!花鸟鱼市呀!不远,出门,六路公交,三站地。”
“奥!谢谢!谢谢!”
“您打听花鸟鱼市干啥?不知您要去买什么?我输完液正打算去那边遛弯儿,顺便帮您捎来吧!”
“奥!不用!不用!我没啥要买的。”
说着,偷偷向门外望了望,见没有他大儿子,她便颇为神秘地小声对我说:“别让我大儿子知道,暂时保密!”然后在床上拉过被子。“六路公交,三站,花鸟鱼市。”她嘴里喃喃着,睡了。
这老太太!
太阳暖暖的,从窗外射了进来。明亮的阳光均匀地洒在病房地面上。
那栓住舌头的汉子和每天一样,他媳妇陪着他,面对着白墙,一遍遍地“吃葡萄不吐葡萄皮”。攥着拳头,脸涨的通红通红的。
门开了,她喜滋滋地迈步进了病房。
“回家了!明天我也可以出院回家喽!”她说着,笑着,像个小孩子一般。
临近医生要下班时分,她兴冲冲地回来了。
“妈!你可回来了!你都快把我急死了,您这一下午的,一个人跑哪去了!”大儿子站在那里,跺着脚,两只大手搓来搓去的,大声地嗔怪着。
“奥!怪我怪我,是老妈我的错,又让你担心了!”老母亲愧疚地看着面前满头大汗的大儿子,掏出身上的小白毛巾,去给大儿子擦汗。“我的错!都是老妈我的错!嘿嘿!老妈我没乱跑,就在这附近转了转!担心了!担心了!让我大儿担心了!”大儿子扶着她在病床上躺下,给她盖好被子,走出了病房。“再去哪,跟我言语声,省得大伙儿都担心。”站在门口,他回过头来,冲着她笑笑。“忙去吧!去忙你的吧!明天咱就出院回家了。”
见大儿子走远了,她从病床上一骨碌爬了起来。
“你看,这是啥!”突然,她冲我乐着,眼神示意我投向她的胸口处。
“蝈蝈蝈……蝈蝈……”黄橙橙亮闪闪的葫芦!
一阵阵鸣叫,在静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响亮。
“瞧瞧!瞧瞧!你还等不急了呢!”
从她那个精巧的,金黄锃亮的蝈蝈葫芦缝隙里,我看到了:那是只翠翠的小精灵,两只胡须左右摇摆着,像是在向我们展示着,炫耀着什么。见有人在看它,嚯!它便叫得更起劲儿了!多喜人的蝈蝈!
“给我家老头子买的!”她像是在对我说着,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全屋子里的所有人说着。
那声音似乎有些微微沙哑,我看见,她的双眸湿湿的,她边说边用她那双手轻轻地,不停地在摩挲着盛着小精灵的那只黄黄亮亮的蝈蝈葫芦。
“蝈蝈蝈蝈…蝈”
……
不知啥时候,窗外的雪停了。
阳光照在病房里,暖暖地,洒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