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的季节

“这株葡萄怕是活不过今年冬天了。”

姥姥在一旁絮叨着。

        凛冽的秋风在胡同里东闯西杀,呜呜地,像一只破烂的哨子。时而风力加大,铁门会咣地一声砸在墙上,惊起窗台上晒太阳的猫。我在追逐着风中飞舞的金色葡萄叶,拾起一片,又忍不住去捡另一片。那时候的我,经常在晴朗的傍晚望着天空,想成为一缕云或一只燕子。

        小院中的花园,是姥爷的杰作,这里从来没裁种过葱或任何青菜。晚饭后喝完几口热茶,老头儿就会摆弄一会儿他的花花草草。花墙上有兰花和芦荟,也有极少开花的仙人掌,角落里随意栽了几丛芍药。不知道哪里接来的两颗橘子树,每年结的果子都酸得掉牙。这些玩意儿都不需要精心伺候,偶尔浇一浇水,偷偷撒点肥料,就会恣意地伸展开叶片,从葡萄架的缝隙中争夺更多阳光。

        施肥这种事情,姥爷从不让我碰,小孩子下手总是没有轻重。“烧”死了两株君子兰之后,花肥就被姥爷挂到了伟人像的旁边,那是我当时绝对够不到的高处。唯独花园中间那株葡萄,我可以随意给它施肥,夏天的葡萄藤可以把大半个院子覆盖上荫凉,足够承受自来水管的漫灌,同样也能宽容夜半三更憋不住的童子尿。

        蛐蛐在花墙的砖缝里哼着夏夜的曲儿,月光流过葡萄叶的缝隙泻到泥土上。贪凉吃了太多的西瓜的我被小腹涨得从凉席上惊醒,挣扎着冲向院中的花园,对着葡萄根部的土池倾泻令人酸胀的压力。这是我和葡萄藤最初的秘密,酣睡中的大人们无从干涉。

        夏天正在溜走,深夜的风越来越冷,不再适合我去葡萄藤下释放天性。相反在白天,葡萄藤下热闹起来。青色的葡萄变得紫红,表皮的白霜上挂满露水,沉甸甸地一串串压下枝条,从叶片后面跳出来争先恐后地展现自己的肥美。姥爷和父亲会握着剪刀,在繁茂的叶片中剪下一大串放在我小心翼翼托着的盘子里,再由我交给母亲清洗。一家人坐在矮凳上品味秋天的味道。相比起那株酸涩的橘子,葡萄的还是一如既往的甘甜,当然我会把一部分功劳归在我给它的“关照”上。秋天的水果是不等人的,一家人享用的速度远远赶不上葡萄成熟的进度。亲戚朋友和邻居李婶每隔几天就会来剪走一袋葡萄,这是葡萄树一年中最值得炫耀的季节,人们仰望着它的身躯,称赞它的慷慨和果实的甜蜜。

        狂热的收获季节过去,仙人掌和芦荟还病恹恹地绿着,奈何抵挡不住院子的主色褪去。来不及剪下的葡萄串在北风的摧残下日渐干瘪,似老牛的肚皮一般下垂着荡来荡去。最凉的秋雨落下后,盘旋而上的褐色老茎脱落了一地的干皮,和满地的黄叶一同被冷雨砸进泥中。

        天气预报上说,接下来几天还会有更强的冷空气来袭。姥姥有些悲观:“这株葡萄怕是活不过今年冬天了。”使得我也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局促的双手总想抓住什么。

        姥爷总是沉默寡言的,对此不置可否。他叉着腰对着葡萄架子凝视了半晌,按灭了卷烟,挺了挺腰板,回头对我们一笑:“我看,还行着呢!”我如释重负,怀里的猫也重获自由。

        北京的冬天干冷且漫长,若是偏要让葡萄度过严冬,除了扣上大棚,还有其它的办法,我对姥爷侍弄这些活物儿的手段一向充满仰慕。他先是用刀子割去葡萄藤上残败的枝叶,只留下主干和老枝,再把全身的重量压上去。在老人的帮助下,葡萄藤以其主干盘旋而上的轨迹盘旋而下,重回大地温暖的怀抱。姥爷从库房里找出厚厚的一叠雨布,以铁丝和砖块在葡萄架上固定,为葡萄藤拉紧了冬眠的被子。这一年,似乎就快要过去了。

        我等着,盼着,终于有一天清晨,窗外的天地融进了一片纯净的白,那天本该约上伙伴去打雪仗,或者偷偷把点燃的爆竹塞进雪堆。我却窝在家里难过得吃不下饭。

        养了很久的松鼠死了。我痛苦地责怪自己没有照顾好它,蹲在地上守着它小小的尸体不知所措。

        还好有姥爷帮我解决了难题,他带着我掀开盖着葡萄藤的雨布,轻轻抖落积雪,把松鼠埋到了睡梦中蜷曲的葡萄藤下,爷孙俩又小心地把雨布盖好。老头儿也十分喜爱这只松鼠,但是他比我平静得多,就像在做和平时栽花浇水一样的事。这在当时的我看来难以理解。

        来年开春,重新被扶上架子的葡萄藤长出了卷曲的新芽,像蜗牛的触角一般娇嫩,阳光透过它们半透明的身体在墙上折射出变幻莫测的光影。如果有细心地记录每一天的变化,任何人都会惊叹这些看似柔弱的小家伙迸发出的生命力,它们攀附一切触碰到的物体,只需一天一夜,忘在葡萄架下的扫把就有可能被它掳走。比起葡萄果实本身,我觉得葡萄嫩芽的味道更让我难忘:它饱满的汁水酸酸的,捎带着轻微的涩,但是没有苦味,一股特别的清香在鼻腔里流转。那就是我认为最接近春天的味道,也像极了青春年少的时光。

        曾经住过小松鼠的笼子就挂在葡萄架下,见证着那一刻葡萄藤的野蛮生长。松鼠和葡萄的一死一生,使我渐渐对生命的过程多了一些理解和敬畏。一个又一个四季过去,葡萄架下的老人已经年迈,花园的泥土铺上了平整的透水砖。那株曾带我领略四季的葡萄树连同我躁动的青春期都不见了踪影。

        然而在父母准备用来养老的另一处空院子里,葡萄藤留下的种子已经生了根,低矮的枝干开出一簇白色的花,在今年夏末奋力结下了第一串果实。我仿佛已经看到它再一次繁茂,为我的家人遮挡烈日,在清晨和傍晚,向孩子们讲述露水和毛毛虫的秘密,那会是属于他们那时的季节故事。

        天地间生与死的物质交换,同日升月落、寒来暑往的交替一样,在不停地轮转。作为神奇的造物本身,我们对这些奇妙的变化习以为常。人们脱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传统后,在空调房中逐渐模糊了对季节冷暖的感知。一位朋友告诉我:如果生存不再是问题,人难免又会沦为理想与欲望战争中的难民。

        当我在困顿和疲惫中迷茫时,偶尔会想起陪伴我成长的那株葡萄。生命的旅程不会永远风调雨顺,然而即便在最酷热和最阴冷的季节,我们的头发和指甲依然会拼尽全力,向着四面八方,野蛮地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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