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字伯隅。光念着他的名字,就让人觉着唇齿留香。这个民国时名动京华的大才子,以一种理所当然而又令人惊艳的方式映照在中国近现代史的上空,这样一照就是100多年。
一般人提起伯隅,总会想到他的人间词话,但是,我私下更喜欢的,却是他的读史诗。我一直是相信的,不是惊才绝艳的天之骄子,是写不出那样气势磅礴若黄河之水天上来的咏史二十首的。他笔下流淌出的,更多像是来自远古的缓缓而悠长的歌谣,从五帝三皇的丰功伟绩到昆仑瑶池的绚烂华美,从魏晋南北的风流儒雅到江南水乡的缠绵绮丽。伯隅先生吟诵出的这首咏史长歌,不是不让人情到深处,难以自抑的。我常常念着他的歌谣,自己一个人对月举杯,默默勾勒出他那映在历史角落里的斑驳的影子,那是说不出的风流儒雅,道不尽的绝代风华啊。
“何当踏破双芒屐,却向昆仑望故乡”他当年该是怎样的意气风发,是何等的诗酒潇洒,快意风流,才写的出这样气势恢宏的故乡赞歌。当真是应了庭坚那 “戏马台南追两谢。驰射。风流犹拍古人肩”的无限风姿了。遥想当年陈思王曹子建在邺台上以一种令人怀念至今的方式吟诵出了“落木下兮思莼鲈,归去来兮兴尼叹回首”这样归思渺渺的文句,而几千年后,伯隅也承袭他的一脉归思,写下了“自是当年游牧地,有人曾号伏羲来”这样文脉悠长的句子,一种来自远古的苍茫壮阔和温柔烂漫缠绵交织,在伯隅的笔下延续和发展,这样一直贯穿他的国学一生。
然而,我不得不承认,伯隅先生的人间词和人间词话才是他的至高峰,才是他一生辉煌绚烂之极的见证。若我要说尽他的国学一生,那是必然绕不开这两座大山的。他在人间词话的序章里就写到“词以境界为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然而我心里总觉着,伯隅先生他想说的,大略不只是诗词,看起来更像是对世界的体悟与对人生的感言。在他之前,从未有人想过,人生的境界竟然会有这样的美好与奇妙,足以令人心旌摇曳,不能自持。“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这是求索路上的无尽玄思,和风细雨中的步履蹒跚;“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是问道路上的永恒苦索,黯黯春光中的坚定不移;“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是人生路上的豁然顿悟,玉壶光转中的九死不悔。正如千年前尼罗江畔的屈子屈身一跃,成就了九死无悔的文士气节,同样,伯隅在昆明池边的纵身殉道也敲响了时代的警钟,他就是以这样决绝刚毅的方式,带领人们从无知蒙昧走向了开拓创新。这是国学世界的又一次肇始,这是文化历史的再一次起航。它将一代又一代人的光荣与梦想,辉煌与灿烂再次革新。这就是伯隅先生啊,他的人生三境,推开了时代崭新的大门。而他的人间词话,也足以让人铭记至今。
然而,我却总是在午夜梦回之时恍惚看见他跃入冰冷的昆明池时,那庄严肃穆的面孔中流露出的无尽温柔眷恋,就好像他不是去迎接死神的亲吻,而是去奔赴一场衣香鬓影的盛宴。就这样,一具冰冷的肉体沉入湖底,而一羽清寂的灵魂则携着他的人间词话,伴着他的咏史长歌,高擎在中国国学史的上空,任日月沉沦,也不曾低落。
我知道没有永久辉煌的帝国,没有万世鼎盛的家族。然而,却实实在在有一种伯隅式的国学精神,串联古今,肇始未来。“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斯古今仁圣同殉之精义,夫岂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论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呜呼!树兹石于讲舍,系哀思而不忘。表哲人之奇节,诉真宰之茫茫。来世不可知也,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彰。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这是当时伯隅先生当年的挚友,寅恪先生在他仙逝后,为他撰写的墓志铭。情谊昭昭,跃然纸上。虽然现在已经无从考证当年细节,但是我仍旧执着地相信,当年魏晋风流,名士气节恐怕也不过如是。伯隅先生就像偶然降临尘世的世外谪仙,在这漫漫红尘间惊鸿一瞥,便悄然离去,留给后人以无尽的怀想和追忆。
然而,我今天怀着这样微妙的心情写下这篇文章,却不只是因为他才学玄微,能动碧落幽冥,而是我由衷敬佩他那生死不避,以身殉道的精神,我总觉得,那才是真正的国学精神,是数千年来,无数人毕生追求的道之极致。在他身上,我才真正意义上懂得,奇才天纵,学识浩博不过是外放的风骨,心之所善,九死未悔才是内敛的精魂。
我愿在你去后,完成你未竟的事业,让你的国学精神与日月同光,但是我却深深地知道,我再也不能,与你并肩携手,一起看山河浩大,岁月静好。与你一起,看这紫陌红尘,割不断你我国学缘牵。
我想,这一刻,我领悟自己一生的追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