葳蕤的夏天，绿色苹果园里，有一些树，叶子悄然变黄，一月前还是淡黄，今天来看，已成了即将凋零的秋叶，整棵树正无可挽回的走向枯萎。而枝头却挂着正在成长的红苹果，一个又一个，如少女粉嫩的脸。这样的树大约有三十多株。这是老鼠的杰作。去年年底，苹果园里的土豆、苦荞等粮食被收走，居住在地里的老鼠无处觅食，就疯狂啃噬苹果树的树根。我们忽略了老鼠的力量，忽略了饥不择食带来的后果。当我们察觉的时候，很多树的树根都被啃得光溜溜的了。今年春天，树枝树叶全然不知树根受了怎样的伤害，仍然不顾一切地向上生长，照样开花，照样结果，仿佛坚信靠自己的力量可以抵达生命的终点。而现在，深入骨髓的伤害终于发作，年轻的树子将无可奈何地死去。
几年前，有朋友在县城郊区的半山上承包荒地种苹果，我和妻也受朋友的鼓动去承包了几亩地。那年春天，我们把幼儿般娇嫩的树苗种在了地里。其实我们并不懂得果树种植和管理技术，也不知道管好一个果园需要付出怎样的艰辛。好在我们这个县是西南片区最大的苹果种植基地，很多人种苹果，很多人都懂得种植技术。在周围农民亲戚的帮助下，很幸运，当年我们种下的2000多株苹果树几乎全部活了。我们投入了大量精力在果园里，施肥、浇水、除草、打药、剪枝、拉枝，一年四季每个季节都有干不完的活儿。我和妻工作之余都会到果园里劳动，但我们不是干农活的料，摩拳擦掌半天也挖不好一个小土坑，我们不得不经常聘请周围的农民和在农村的兄弟姐妹们来帮忙。四年来，苹果树从幼苗长成幼树，又从幼树长成果树，今年终于开花结果了。果园由荒芜变成绿园，我们把汗水挥洒在地里，苹果树茁壮成长，我们艰辛并快乐着！我常给人说，建一个苹果园，对于我来说是一举多得的事。首先，我是一个糖尿病人，糖尿病需要运动，经常到果园里劳动有利于我的健康；其次，我是一个穷人，苹果园管好了有经济收入，可以彻底拔除我的穷根；再次，我是一个俗人，在纷繁的城市之外建一个世外桃源，烦闷和困惑时可以到那里躲一躲；最后，我是一个农民的儿子，和土地时刻保持着一种脐带般的关系最让我踏实和快乐。有人当我是调侃，一笑了之，毕竟人的想法不一样。有人挺羡慕我的，赞不绝口，毕竟生活越来越枯燥和无聊。
从经济角度讲，这个果园目前为止只有投入没有产出。从精神上来讲，我却已有许多的收获，最大的收获莫过于让我回到了过去。我出生在农村，我的生命启程于一个山清水秀的村庄，那里的山水、土地、草木、人物，都镌刻在记忆深处，一直陪伴着我、温暖着我。尽管我后来久居城市，学习新的生存技能，过上了和农村截然不同的城市生活，但是在我的内心深处，最熟悉的还是农村的一切。我知道一年四季哪个季节该干什么。我知道土豆、玉米是怎么种下地的，又怎么给它们薅草、怎么收获它们。我知道荞麦花开是怎样的美丽，打荞麦的日子是怎样快乐。我知道四季豆的嫩枝一夜长多长，南瓜长大时发出怎样美妙的声响。我知道黑夜里怎么走路，星星何时睡觉何时起床。我知道下陡坡时脚趾怎样抓地才不让自己摔跤。我知道很多很多农村和土地的故事。但是，渐渐地，我忘了，我忘了农村和那里的一切，我忘了我过去的生活。我已人到中年，我的记忆的血管逐渐硬化，有些地方甚至形成堵塞，那些美好的往事有时想起有时忘记。而这个果园让我重新回到了过去，当我手握锄头、弓腰薅草时，我的硬化堵塞的血管突然畅通无比，记忆之河奔涌而出。那些被我遗忘多年的往事蓦然涌上心头，一幕幕，鲜活如初。土地是如此宽广和神奇，当你站在它的怀里，无论你经历过怎样沧桑的生活，无论你如今变得怎样麻木和孤独，你都会又成为那个拥有着美好回忆的、幸福的孩子。
我的果园就在城郊，距县城只有15分钟车程。有时我却感觉它离城很远，恍若是相隔很远的两个世界。在喧嚣纷繁的城里待久了，跑到果园里去，就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天高地阔、草木葱茏，鸟在树林啁啾，花在身旁盛开。尤其是这个季节，葳蕤的夏天，处处是生机勃勃的绿色，连吹过脸庞的风仿佛都是绿色的。土地里生长的一切都生机盎然、充满活力。自从我精心种植果树以后，我对土地和土地上的一切都有了新的认识。原来这世间万物都是有生命的，人有生命，畜禽有生命，虫鱼有生命。树有生命，草有生命，石头有生命，风雨有生命，季节有生命，时光有生命。生命有生有死，生生死死，循环往复。冬天到来的时候，苹果树会裹紧身躯进入冬眠，整个冬天任凭风雪肆掠沉默不语。而当春天到来的时候，苹果树会舒展筋骨、绿意涌动。我常常在开春给苹果树浇水的时候，听见苹果园里仿佛有嬉笑声，我知道，那是苹果树在春天里悠然苏醒。当我盯着一棵树的时候，树已不是树，我分明看见谁家的少女正从睡梦中醒来，对着我浅笑低吟。我常常对着苹果树微笑，农人们只知我爱苹果树，他们哪里知道我和树之间这样美妙的默契？他们又哪里知道，我早已把这树当成了朋友和知己？
今天我们的任务是给苹果树打药，防止树叶脱落和生病的药。帮忙的亲戚们负责打药，而我却在果园里转悠着寻找生病的树。就是这样，我发现了三十多株被鼠害死的树，树叶全部变黄了，有些已经开始枯萎掉落。奇怪的是，濒死的树却结了比其他树多的果子，而且，那苹果又大又红，完全不像是病树结的果。这是为什么呢？是树知道自己只有这短暂的生命，拼命也要结一次果？是树知道自己等不到生命的秋季，在夏天里不顾一切让果子早熟？所有的疑问应该都有答案，因为，树是有生命的，它有它的梦想和追求，它有它的生和死。我伸手抓住树的枝条，就像紧紧抓住朋友的手，我知道我已经不能阻挡它的死亡，我能做的，是默默地与它告别。
我收到了朋友小云的微信，她告诉我：昨天夜里朋友军去世了，是因为连续辛苦工作、猝然累倒在岗位上。小云惊慌失措、无比震惊和心痛。不断地问我：这怎么可能？又不断地告诉我：这是真的，千真万确！我有很长时间不能动弹，这真是一个让人不能接受的事实！一个多么年轻的生命，为什么就这么走了？军是我在一个乡里工作时的同事和朋友，我们一起被抽调去完成一项工作，该项工作结束后，我回县里，他留在了那里。他是一个优秀的人，工作极其认真负责。多年来我们一直保持着很好的关系，经常联系，就在前几天我还在县里开会时遇见他，我们聊了几句话，没想到那是最后一面。我给小云回微信，告诉她节哀。她说她伤心的是军的亲人们将如何度过这痛苦的日子？我说，生死无常，谁也不能阻挡和改变，军的亲人们无论怎样痛苦也要节哀顺变，我们所有关心和认识他的人无论怎样不舍也要节哀顺变。因为，除了如此，我们有什么办法呢？
我最后一次默默告别了即将枯萎的苹果树。还有一些果树因为去年打除草剂时被药伤着了，有些枝条出现了小叶病。我小心地将它们患病的树皮刮掉，给伤口抹上药。我希望它们早日恢复健康，继续蓬勃地生长。我希望它们健康长寿，枝繁叶茂，年年开花结果，直到老得不能再开花和结果。站在果园的边缘往里看，满园子绿树葱茏。那几十棵濒死的苹果树被淹没在一片绿色的海洋里，看不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