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维塔耶娃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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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这样细细地听

像这样细细地听,如河口

凝神倾听自己的源头。

像这样深深地嗅.嗅一朵

小花.直到知觉化为乌有。

像这样,在蔚蓝的空气里

溶进了无底的渴望。

像这样,在床单的蔚蓝里

孩子遥望记忆的远方。

像这样.莲花般的少年

默默体验血的温泉。

……就像这样,与爱情相恋

就像这样,落入深渊。

我的大都市里一片黑夜

我的大都市里一片黑——夜。

我从昏沉的屋里走上——街。

人们想的是:妻,女,——

而我只记得一个字:夜。

为我扫街的是七月的——风。

谁家窗口隐约传来音乐——声。

啊,通宵吹到天明吧——风,

透过薄薄胸壁吹进我——胸。

一棵黑杨树.窗内是灯——火,

钟楼上钟声,手里小花——朵,

脚步啊,并没跟随哪一——个,

我是个影子,其实没有——我。

金灿灿念珠似的一串——灯,

夜的树叶味儿在嘴里——溶。

松开吧,松开白昼的——绳。

朋友们,我走进你们的——梦。

(飞白译)

从童话到童话

一切是你的:期盼着奇迹,

四月里整个的忧伤,

如此急切地响往天空的一切,——

可是,你不需要什么理性。

直到死亡来临,我仍然是

一个小女孩,哪怕只是你的小女孩。

亲爱的,在这个冬天的黄昏,

请像小男孩一般,和我在一起。

不要打断我的惊奇,

像一个小男孩,总是

在可怕的奥秘中,让我依然

做个小女孩,哪怕已成为你的妻。

(年代不详)

(汪剑钊 译)

我把这些诗行呈献给

我把这些诗行呈献给

那些将为我建造坟墓的人。

人们稍稍露出高耸的,

我那可恨的前额。

我无端地背信弃义,

额头上戴着一个小花冠,——

在将来的坟墓中,我

不再认识自己的心灵。

他们在脸上不会看到:

"我听到的一切!我看到的一切!

在坟墓中,我满心委屈地

和大家一样生活"。

穿着雪白的裙子,——这是

我自童年就不喜欢的颜色!——

我躺下去——和谁比邻而葬?——

在我生命的末日。

你们听着!——我并不接受!

这是——一只捕兽器!

他们安放入土的不是我,

不是我。

我知道!——一切都焚烧殆尽!

坟墓也不为我喜爱的一切,

我赖以生存的一切,

提供什么栖息之地。

1913.春 莫斯科

(汪剑钊 译)

脉管里注满了阳光

脉管里注满了阳光——而不是血液——

在一只深棕色的手臂中。

我独自一人,对自己的灵魂,

满怀着巨大的爱情。

我等待着螽斯,从一数到一百,

折断一根草茎,噬咬着……

如此强烈、如此普通地感受生命的短暂,

多么地奇异,——我的生命。

1913.5.15

(汪剑钊 译)

疯狂——也就是理智

疯狂——也就是理智,

耻辱——也就是荣誉,

那引发思考的一切,

我身上过剩的

一切,——所有苦役式的欲望

蜷曲成一个欲望!

在我的头发中——所有的色彩

都引起战争。

我了解整个爱的絮语,

"唉,简直能倒背如流!"

我那二十二岁的体验——

是绵绵不绝的忧郁。

可我的脸色呈现纯洁的玫瑰红,

"什么也别说!"

在谎言的艺术中,

我是艺人中的艺人。

在小球一般滚动的谎言中,

"再一次被揭穿!"

流淌着曾祖母的血液,

她是一名波兰女人。

我撒谎,是因为青草

沿着墓地在生长,

我撒谎,是因为风暴

沿着墓地在飞扬……

因为小提琴,因为汽车,——

因为丝绸,因为火……

因为那种痛苦:并非所有人

都只爱我一个!

因为那种痛苦:我并非

新郎旁边的新娘。

因为姿态和诗行——为了姿态

和为了诗行。

因为颈项上温柔的皮围脖……

可我怎么能够不撒谎呢,

——既然当我撒谎的时候,

我的嗓音会更加温柔……

1915.1.3

(汪剑钊 译)

轻率!——是可爱的过失

轻率!——是可爱的过失,

可爱的旅伴和可爱的敌人!

你把讥笑泼向我的眼睛,

你把玛祖卡舞曲泼向我的脉管!

你教会不去保存戒指,——

无论命运让我和谁举行婚礼!

凑巧从结局开始,

而在开始前就已结束。

在我们无所作为的生活中,

像茎杆和钢铁一样生存……

——用巧克力来疗治悲伤,

对着过路人等微笑。

1915.3.3

(汪剑钊 译)

茨冈人热衷于离别

茨冈人热衷于离别!

相会不久——又匆匆分离,

我用双手托着前额,

凝视黑夜,陷入了沉思:

任凭谁翻遍了我们的信札,

没有人能明白内中真情,

我们是那么背信弃义,却意味着——

我们又是那么忠实于自己。

1915.10

(汪剑钊 译)

没有人能够拿走任何东西

没有人能够拿走任何东西——

我俩各处一方让我感到甜蜜!

穿越了数百里的距离,

我给您我的热吻。

我知道:我们的天赋——并不相等。

第一次,我的声音如此平静。

我那粗糙的诗歌,在您

又算得什么,年轻的杰尔查文!

我划着十字,为您开始恐怖的飞行:

"飞吧,我年轻的雄鹰!"

你抵受着太阳,不眯缝起眼睛——

我年轻的目光是否很沉重?

再没有人会目送您的背影,

有如此温柔,如此痴情……

穿越了数百年的距离,

我给您我的热吻。

1916.2.12

(汪剑钊 译)

哪里来的这般温柔

哪里来的这般温柔?

并非最初的,——我抚爱

这一头卷发,我曾吻过

比你色泽更红的嘴唇。

星星点燃,旋即熄灭,

"哪里来的这般温柔?"

我眼睛里的一双双眼睛,

它们点燃,又复熄灭。

黑夜茫茫,我还不曾

听过这样的歌声

"哪里来的这般温柔?"

依偎着歌手的胸口。

哪里来的这般温柔?

你这调皮的少年,

长睫毛的外地歌手,

如何应付这一腔柔情?

1916.2.18

(汪剑钊 译)

镜子,——飞散成银色的

镜子,——飞散成银色的

碎片,目光——还在镜中。

我的天鹅们,今天,

天鹅们飞回家!

一根羽毛——从高高的云空

向我的胸口落下来。

今天,我在梦中播撒

细碎的银子。

银子的呼喊——多么响亮。

我要像银子一般歌唱。

我喂养的小家伙!小天鹅!

你是否飞得舒畅?

我即将出发,我不会

对妈妈说,不会对亲人说。

我即将出发,即将走进教堂,

我要向神的侍者祈祷,

为年幼的天鹅祈祷。

1916.3.1

(汪剑钊 译)

一次又一次——您

一次又一次——您

为我的十字架编织歌曲!

一次又一次——您

吻着我手上的钻戒。

我身上发生那样的事情:

冬天里响起了巨雷,

野兽懂得了怜悯,

而哑巴在和人交谈。

太阳照耀着我——在子夜!

正午我蒙受着星光!

我美妙的灾难——在我头顶

洗涤着一朵朵浪花。

死人从骨灰中向我站起来!

对我进行了最后的审判!

在警钟的怒吼声中,天使长

把我带到了断头台。

1916.3.16

(汪剑钊 译)

对您的记忆——像一缕轻烟

对您的记忆——像一缕轻烟,

像我窗外的那一缕青烟;

对您的记忆——像一座安静的小屋,

您那上锁的安静的小屋。

什么在轻烟后?什么在小屋后?

看呀,地板——在脚下疾走!

门——带上了锁扣!上方——天花板!

安静的小屋——化作一缕青烟。

1918.7.10

(汪剑钊 译)

我将一把烧焦的头发

我将一把烧焦的头发

撒在你的杯子里。

既不能吃,也不能唱,

既不能喝,也不能睡。

青春呀,也没有什么欢乐,

糖块也没有什么甜味,

在漆黑的夜晚,也不能

与年轻的妻子亲热和温存。

正如我金色的头发

变成了一堆灰烬,

你青春的岁月

也变成了白色的冬天。

你将变得又聋又哑,

变得像苔藓一样干枯,

像一声叹息一样逝去。

1918.10.21

(汪剑钊 译)

你的灵魂与我的灵魂是那样亲近

你的灵魂与我的灵魂是那样亲近,

仿佛一人身上的左手和右手。

我们亲密地依偎,陶醉和温存,

仿佛是鸟儿的左翼与右翅。

可一旦刮起风暴——无底深渊

便横亘在左右两翼之间。

1918.6.27

(汪剑钊 译)

我知道,我将死在霞光中

我知道,我将死在霞光中!早霞或晚霞,

与其中之一同时死,——无法预先决定!

唉,多么希望,让生命的火炬能熄灭两次!

在晚霞中熄灭,很快呀,又在早霞中熄灭!

踩着舞步走过大地!——天空的女儿!

穿着缀满玫瑰的裙子!毫发无损!

我知道,我将死在霞光中!——上帝

不会对我天鹅的灵魂派送凶险的夜晚!

温柔的手移开尚未亲吻过的十字架,

为着最后的问候奔向宽宏的天空。

霞光的透孔——与回报笑容的切口……

直到咽气之前,我依然是一个诗人!

1920.12 莫斯科

(汪剑钊 译)

倘若灵魂生就一对翅膀

倘若灵魂生就一对翅膀——那么,

高楼也罢,茅舍也罢,又何必在乎!

管它什么成吉思汗,什么游牧群落!

在这个世界上,我有两个敌人,

两个密不可分的孪生子:

饥饿者的饥饿和饱食者的饱食!

1918.8.5

(汪剑钊 译)

致马雅可夫斯基

比十字架和烟囱更高,

在火焰与烟雾中受洗,

脚步沉重的六翼天使——

永远出色,弗拉基米尔!

他是赶车的,他又是驭马,

他是任性,他又是法律。

叹息着,往掌心啐口吐沫:

——拽住,拉车的荣誉!

下流奇迹的歌手,

真棒,肮脏的傲慢者,

重量级拳手迷恋的是

石头,而不是钻石。

真棒,鹅卵石的雷霆!

打着呵欠,得意洋洋,——重新

驱动马车——张开

赶车的六翼天使的翅膀。

1921.9.5

(汪剑钊 译)

我的窗户

我的窗户非常的高。

你将不可能以你的手指够着它。

仿佛是我阁楼墙上的十字架

太阳已开始在徘徊逗留。

窗栏正如一个精致的十字形。

宁静。- 尽管不朽。

我想象它仿佛就是我

被安葬在天国中。

绿豆 译

我体内的魔鬼

我体内的魔鬼没有死去,

他活着,活得很好。

在肉体中仿佛在监禁中,

在自我中好似身处单人牢房,

世界不过是在高墙之内。

出口由刀斧组成。

("整个世界就是个舞台,"

演员夸夸其谈。)

那个蹒跚的小丑

不是个爱开玩笑的人:

在肉体中仿佛享有荣耀,

在肉体中好似身穿官制袍服。

愿你活到永恒!

珍惜你的寿命。

唯独骨子里的诗人

如同生活在谎言中。

不,我雄辩的兄弟,

我们已不会有多少趣事。

在肉体中就象身披

父亲的睡服

我们配得上更好的事物。

我们枯萎在温情中。

在肉体内如同圈进牛栏,

在自我中好似身处锅炉。

奇迹在消逝

我们不去认领。

在肉体中仿佛落进沼泽。

在肉体中好似埋入地窖。

在肉体内仿佛就是在最遥远的

流放中。它在枯萎。

在肉体内如同身陷一个秘密。

在肉体内就仿佛卡在一张

铁面具的钳中。

绿豆 译

无题诗三首

1,

我乐意生活地毫无瑕疵,又简单。

象一部日历--一柄钟摆--一个太阳。

一种精妙比例的世俗隐逸者,

明智如同每件上帝的创造物。

明白精神是我的伴侣,精神又是

我的向导。

未经通告的进入,如一线光,一瞥注视。

如我所描写的去生活:简洁,无暇纰--

上帝指定的方式,但朋友不会。

2,

我的血管猛然被砍开:无法遏制,

不能回复,生命向前喷涌。

稳稳拿住您的碟和碗!

每只碗很快将会太浅,

碟子太平扁。

漫过边沿,远远地

渗入黑暗的泥土,去肥沃莠草。

不可逆转,无法遏制,

不能回复,诗歌向前喷涌。

3,

用这只手,海员以它

曾在方圆数百里吹响号子,

用这只手,它曾在夜间伪造颂歌,

象一个文盲,我划下X。

如果那还不够,我预先同意!

将它俩都剁下,因此在夜间,

喷涌着,愉悦的红色巨浪

将淹湮墨水的小河!

绿豆 译

刀刃

在我俩之间躺着一把双面刃。

誓言将在我们的思想里生存……

但是热情的姐妹们在这里!

但是兄弟般的激情在这里!

是如此一个混合物

风中的大草原,和嘴唇吹拂

中的深渊……剑,拯救我们

远离我俩不朽的灵魂!

剑,摧折我们又刺透我们,

剑,处死我们,但是懂得,

有如此般真理的极至

存在,如此一片屋顶的边缘……

双面刃在播种不和?

它也将人们聚拢!在海岬开凿一个洞,

将我们聚拢,恐惧中的守护者。

伤口插入伤口,软骨刺入软骨!

(听!如果一颗星,在陨落……

不是为了一个,从船上坠入大海

的孩子的许愿……这里是海岛,

为每一个和每份爱情的海岛……)

一把双面刃,倾入

蓝色,将变成红……我们揿按

双面刃插入自身,

最好是躺下!

这将是个兄弟般的伤口!

以此方式,在群星下,没有任何

罪恶……仿佛我俩是

两兄弟,为一把剑所焊接在一起!

绿豆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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