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金 晖
一
在我十二岁那年的夏天,爸爸终于如愿以偿地进了城,成为一名公办学校的教师。消息刚传到塔镇的时候,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来找爸爸的人络绎不绝,他们大多是爸爸这些年在镇上的学生。他们三三两两来和爸爸道喜,其中很多人的年纪和爸爸相差不过六七岁,聚在一起似乎有聊不完的话题。爸爸把他们让进客厅,给他们分了烟,屋子里很快就攒满了笑声和烟雾,我像一只快乐的游鱼在他们身边绕来绕去。等他们走后,妈妈把我叫进屋去,她斜靠在床上,看了看我说:“然然,妈妈想好了,等暑假过去,你就跟爸爸去城里读书。”妈妈的话像一把糖撒在我的心坎上,我听了很高兴,我说:“那你呢?”妈妈迟疑了下说:“妈妈的店还没有盘下来,等过一阵子再去。”我听了点点头。妈妈
还想说什么,她的嘴张了张,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吃过晚饭,天还大亮,我出门去找李一民玩。在学校里,数他和我关系最好,我们总是孟不离焦,焦不离孟。夏天的时候,我们一起抓知了,捉天牛,拿着渔网满院子去捕蜻蜓,笑得嘎嘎响。一想到很快就要去城里了,我心里第一个放不下的就是他。我站在李一民家的院门外,朝楼上喊他的名字,他的脑袋马上就从窗户里钻了出来,嘴里哎哎地应着。很快他就像一阵烟似的飘了下来,我和他相约去小溪里游泳,一路上,我把自己要进城的事情和他说了,他听了默然无声。我安慰他说:“我会经常回来找你玩的。”他的表情复杂,一时没话。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指着河流对我说:“听说城里人都在屋里游泳。”我说:“屋里哪来的水呢?”李一民看了看我,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说完,他就开始脱衣服,扑腾一声跳到河里去了。
游完泳,天已经黑了,我沿着田埂回家,周围人声阒寂,只远处村庄里高高低低地传来几声狗叫。走了一段,身后响起了声音,我扭头一看,一条脏兮兮的浑身炸毛的野狗正跟着我,我走快些,它跟得也快,我走慢些,它也走得慢。我的心一阵慌,好不容易看到一座废弃的破屋,便一个箭步跃上去,穿过里屋,从前门夺门而出,然后迅速地关上前门,在屋檐下站了半晌,见再无动静,才转头继续往前走。
回到家中,我感到困乏,就径直到自己的房间睡了。半夜的时候,我被一阵急促的声音吵醒,声音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一下子将我从睡梦里拽出来。我侧耳细听,这声音颤颤巍巍,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压扁在喉咙里,起初像是喉咙发紧,很快又突然松开,像是包含着极大的满足,我一时分辨不出是什么声音。正想起身去问个究竟,突然间声音停住了,紧接着传来爸爸妈妈小声说话的声音,我的心才落了地。我很想起身去问问他们刚刚发生了什么,但我已没有多余的力气,我闭上眼睛朝里翻了一个身,又沉沉地睡去了。
一九九六年秋天的一个早晨,我跟随爸爸去城里读书。我依然清晰地记得,那天天还没亮,我们就从家里出发了。妈妈喊来三轮车把我们送到镇上的客运站,爸爸的手上提着两只编织袋,里面装满了生活用品。抵达车站后,妈妈去买了两张票,嘱咐我们路上注意安全。上车后,妈妈一直站在车窗外看着我,这时太阳刚刚升起不久,微弱的晨光照在妈妈的半边脸上,妈妈眯起了眼睛。车子发动了。我赶紧把头靠近车窗和妈妈招了招手,妈妈一边看着我一边小跑起来。不一会儿,车子驶出了大门拐角,妈妈的身子在我眼里越来越小。再一晃,妈妈就不见了。
从塔镇到城里有一个多钟头的路,中途要越过一座很陡的山。塔镇地处山区,历来交通不便,直到九十年代初才修了一条通往外界的盘山公路。山路不长,却极陡,每年翻车事故不在少数。车子拐上山坡的时候,我紧紧握住爸爸的手,汽车突然从平地转入山路,先是明显的一个加速,随后像是被什么拽住一般向下滑,滑到平滑处,司机便趁机换了档,猛地踩了几下油门,汽车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声,车屁股后面冒出几股烟,这才慢慢往上爬。我的手心紧张的都是汗,脸色苍白,脊背发冷,眼睛不敢往外面看。一直到汽车缓缓地下了坡,一颗悬着的心才慢慢放下来。
到了县城,太阳已经升得很高,虽然已过立秋,但火热的阳光铺天盖地地往下照,柏油路上热得快滋出油来。爸爸微眯着眼睛问我:“你饿吗?”我点点头。爸爸便去路边的小摊上买来几个馒头,我吃了两个后,把剩下的递给爸爸。填完肚子后,我们继续上路。爸爸一只手提着行李,一只手领着我走。绕过街口,我们又紧走慢走了大约十几分钟,这才看到了学校的校门。顺着台阶往上走几步,传达室的老伯好像早已预料到似的,快步从里面迎出来,替我们拎起行李。这时过来一个领导模样的中年人,和爸爸握了握手,寒暄了几句后便走了,紧接又过来一个人把我们带到教工宿舍楼下,把钥匙交给我们。我们顺着楼梯往上走,终于来到自己房间的门口。
门一打开,门框上积久的木屑就纷纷落下,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待走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床脚挂着蛛网的钢板床,上面的油漆斑驳脱落,像是已经闲置很久了。靠墙的一侧,两只暖瓶侧躺在地上,里面流出的水早已凝固成暗褐色的污渍,几只张翅的蟑螂一晃而过。我被眼前的情景吓住了,爸爸也露出了吃惊的表情,但这样的表情并没有在他脸上停留很久,很快他就摸摸我的头,让我在椅子上坐一会儿,自己去厕所里放水打扫。我在房间里转了两圈,愣愣地地坐在椅子上,不知道自己眼下能做些什么。爸爸很快就打来了水,又拿来了抹布,从地板开始一遍遍地擦洗。
安顿好房间后,爸爸提议带我出去逛逛。此时天色微暗,地上的暑气尚未完全褪去,校园里仍充满了热闹的声音。我好奇地看着新学校的楼舍和操场,这些建筑比我在乡下的学校实在是好太多了,一想到将来要在这样的地方读书,一股热流从脚底涌上了胸口,心情也一下子好了起来。爸爸在校门口的商店里买了一张小床,又买了一些墙纸带回宿舍。看着这些好看的墙纸糊满了房间,我的心里暖暖的,白天遭遇的所有不快早已抛到了脑后。我一遍又一遍地用大拇指去压纸角,有时太用力了,指甲会在墙纸上划出一道亮光来。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把两只脚搁在靠床的墙纸上,轻轻地摩挲着,那种冰冰的滑滑的感觉很舒服。
夜半的时候,外面突然起了风,紧接着又下起了暴雨,迅疾的风挟带着雨,很快就变成了寒冷的秋雨。我躺在小床上被惊醒了,支棱着耳朵听墙纸被风翻动的声音。冷风一阵又一阵地从门缝里钻进来,发出“呜呜呜”的声音。我抱起被子下了床,走到爸爸的身边躺下。爸爸已经睡熟,发出轻轻的呼噜声。他的身体很暖,我将一条腿跨到爸爸的腿上,紧紧地抱着他,身上的寒意这才逐渐消退。黑暗中,我突然想到妈妈,不知道这样的风雨之夜,她会不会害怕?要是此刻她也在多好!这样想着,我就有点难过,不过很快,我又想到读书的事情,心里立马又跑过一阵愉悦。有了愉悦,我就忘记了刚刚的难过,我在对未来的甜蜜畅想中,很快又沉沉地睡着了。
我们就此安顿下来。
二
现在我已经到了不再对任何事情感到狂喜的年纪,但我依然还清晰地记得,十二岁那年,当我第一次踏进新学校的教室时有多兴奋。多年来,每每回想起这一幕,我的内心总是充满了莫名的忧愁与喜悦。你无法想象一个乡下孩子对城里的渴望,而这其中,又有多少经历冷暖自知。我不知道这种感觉如何形容。
那天的天气很反常,才过早饭时间,天就突然下起大雨,紧接着又刮起了狂风,整个大地像被一条鞭子狠狠地抽了个遍,顷刻间道路上就布满了各种植物的残骸。风止后,少数惊魂未定的飞鸟疾疾地掠过天空,弹片一样盲目地乱飞,引得底下的人群不时尖叫,纷纷逃到房檐下歇雨。后来,雨渐渐停了,但天空依然黑得如同被墨泼过一般。
就在这样的一个清晨,我第一次走进了我崭新的班级。迎接我的是一位女老师,看上去约莫三十多岁,她叫王美杏,是我的新班主任。来之前她已经知道我是爸爸的儿子,一看到我就露出亲切的笑容。我朝她问了声好,她对我轻点了一下头,就把我带进教室,问同学们谁愿意坐我的同桌。我怀着无比期待的心情注视着大家,心里噔噔直跳。我想,我很快就能成为一名真正的城里学生了!这时有人举起手喊道:“我愿意!”王老师点点头,让我过去坐他旁边。我立马朝他投去感激的目光。坐下后,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他笑嘻嘻地说自己叫王彬彬,说话时眼睛一闪一闪的,嘴巴有点轻微外翻,上下唇咧开一条缝,看上去非常友善,但隐隐又让人觉得有些热情过头。果然,上课的时候,他毫不客气地从我桌上拿走一块橡皮擦,用完了直接往自己桌角一放,也没和我打声招呼。我初来乍到,吃不准城里同学的习惯,也只在肚子里暗暗称奇,心想,城里同学可能养尊处优惯了,对这些东西不以为意,用了也就用了,因此也就不在意。
中午放学后,我去办公室找爸爸,正碰到他抬脚从里面出来,一见到我,他就欣喜叫我:“然然,我正想去教室门口找你,想想又不妥,恰巧你就过来了。”接着,又用关心的语气问我:“早上感觉怎么样?”我说:“除了个别课还不大适应,其它的都还可以。”他听了高兴地说“那就好那就好”。我顿了顿,打算和爸爸说一下刚才的事,想想又觉得有点小题大做,于是就忍住不了不说。
去吃饭的路上,爸爸一只手拉着我,另一只手在前面甩着,走下一个缓坡,迎面走来几个学生,其中有个长得特别显眼,人特别瘦,但身高很高,留着一头毛碎发,鼻子似乎特别长,山根那里塌下来,看上去似笑非笑。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对了,我想起来了,他就和我坐在一个教室里,是我的同学!我下意识地把手从爸爸的手中抽出来,故意放慢了脚步,仔细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要不要和他打个招呼,只见他瞬间收敛了笑容,脸上的肉挂下来,用力地看了我一眼,露出不尴不尬的神色。我感到很不自然,心里有点慌慌的,我重新握住了爸爸的手,迟疑了几秒钟后,便拉着他迅速离开了。
新班级的确和我过去呆过的都不一样。以前在乡下小学,我的成绩算好的了,特别是语文这门学科,爸爸就是语文老师,我学起来感觉就和别人不一样,但到了这里以后我发现情况大不一样。不要说数学和自然科学这些学科,就是语文,也让我自惭形秽。我没想到,城里的同学都已看完了四大名著。另外,我发现自己平翘舌音也分不清,之前教我的那位老师,上课喜欢用方言,而且她天生有点短舌,说话声音嗡嗡的,这些以前我都不在意,此时才深为懊恼,这导致我每次和同学交流的时候,总觉得难为情,久而久之,我进入了人生第一个静默期。
王老师的确是一个很细心的老师,有段时间,她就发现了这个问题,有天中午她特意把我叫去办公室问我:“然然同学,你是不是对这里的环境不习惯?”我听了心里咚咚的,我很想和她吐露心声,但又很怕说多了会暴露自己的发音。我只好言简意赅地回答说:“报告王老师,我很喜欢!”王老师没想到我回答得这么正式,她笑了起来,露出了白白的很好看的牙齿,由于挨得近,我还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茉莉花香。她温柔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那好那好,你先去吧!我走出办公室,心想,虽然我没能和王老师袒露心声,但她对我还是很关心的。我在心里很感激。
虽然王老师是一个很细心的人,但慢慢的,我也看出一些问题。比如说,她对班级的管理不算严。自从来到城里,我就和爸爸住在学校宿舍里,有时候爸爸的课排得比较晚,起得就比较迟,我有几次睡过头了,等匆匆赶到教室,王老师已经在上课了,我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沿墙边溜进去,她看到也没说什么。之后,还拖拖拉拉进来几个同学,王老师也从来没有批评过。久而久之,这竟成为常态。不被批评自然感激,但松散的学习氛围也让我有些担心。不过这还不算严重的,更大的问题还在后面。
有一天课间,大概是开学的第二周吧,教室里突然爆出几声尖叫。我抬头一看,发现一个男同学正从讲台那里下来,一直往教室后面走,那一列坐着的全是女生,他就那么明目张胆地伸出手,摸一路的脸,捋一路的头发,看上去非常享受。我以前哪看过这种场面?惊得下巴都掉了。王彬彬轻轻在我耳边说:“看到没?他就是陈亨利,四大天王之首。”哦,原来他叫陈亨利。狗生的,还四大天王之首。 对于他的这些恶行,女孩子们都咬牙切齿,但俗话说,胳膊拧不过大腿,她们除了惊呼和把头低下去,没有任何办法。这些,我不相信男同学们没看到,但大家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谁会捉只虱子放自己身上痒呢?上课的时候,陈亨利把纸条撕碎,揉成纸团儿,往同学身上掷,发言越积极的被掷得越多。他的这些纸团体积很小,但边缘都捏得很锋利,打在脖子上有一种尖锐的刺痛感,掉下来声音却很轻。被掷的同学也都迫于淫威,大气不敢出。当然,这些对我没什么影响,因为我本来在教室里就默默无声,跟小姐坐台阁一样。有一次王彬彬上课举手发言,答完后刚坐下,脖子上就中了一记,痛得龇牙咧嘴,竟仍默默弯腰捡地上的纸团。这些画面,我不知道王老师看到没有,我真希望她没有看到,如果她看到了却无动于衷,我会在心里对她很失望的。我想,没看到也好,否则面对这样的场面,她恐怕也是束手无策吧。
放学的时候,我和王彬彬走出教室,看见门口停着两辆小车,那时候街上私家车很少,偶尔有几辆经过就会引得路人纷纷注目。王彬彬指着车对我说:“前面那辆是陈亨利妈妈的,后面那辆是他爸爸的。”我好奇地问他:“接一个人需要两辆车?”王彬彬听了没有接话,反而站在那自言自语地说:“他妈的,这就是宝马。”过了一会儿,又止不住感叹道:“他妈的,后面那辆也是个宝马。”他的表情很复杂,眼神闪烁,似乎隐隐地有股恨意,但又掩不住羡慕之情。
王彬彬充满期待地看着我,似乎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回应,但我只是默默地走开了。自从到了城里,我完全变了一个人,对一切事情都善于忍耐,畏畏缩缩,生怕惹出事端。以前在乡下,我也是调皮捣蛋过来的,打过的架也不在少数,但现在我不敢,我很珍惜在城里的生活,我不能辜负妈妈的期望和乡下同学们羡慕的目光。我对陈亨利敬而远之。
苦恼的是王彬彬。他和陈亨利同一天值日,同组里面还有几个什么天王的,真正打扫的永远都是他一个人。估计是人家算好了排的。王彬彬恨得牙痒痒,但他哪里敢吭声?陈亨利从不值日,也不交作业,他每天来学校都是来享受生活,他把几个女孩子都看成自己的“私人财产”,只许自己和她们说话,不许别人和她们交流。有个女同学,原先也是扭扭捏捏的,后来可能看清楚了“形势”,也可能出于对现实的失望,转而主动去讨陈亨利的好,两个人经常在教室里眉来眼去,互相吆喝,我在心里暗叹一句“卿本佳人,奈何从贼”,也就罢了。奈何王彬彬是个死脑筋,他这个人总是控制不住自己,他想,和尚动得,我动不得?我不深入,我就偶尔课间和女同学说说话总可以吧。有一天课上,王老师讲《三国演义》,让我们讨论曹操到底是不是一个英雄,同学们讨论得很热闹。课后,王彬彬还意犹未尽地和前排的女同学在争论,我在座位上为他捏了一把汗。果然,那天下午放学后,我一个人去上厕所,听到厕所里依稀传来叫喊声,里面匆匆走出来两个同学,都是神色慌张,看到我也不打招呼。我走进厕所,听到里面一个隔间里发出呜咽的声音。突然,里面发出啪的一声。紧接着,又是啪的一声。我忍不住走近隔门,想看个究竟,却突然传来开锁的声音,我吓了一跳,急忙往边上隔间一躲,也来不及锁门,就看到陈亨利骂骂咧咧往外走了。等他走后,我悄悄走出隔间,蹑手蹑脚靠近隔壁,凑近往里一看,只见王彬彬双手捂住口鼻,脸上全是鲜血。无异于晴天霹雳,我受到了惊吓,我顾不上去安慰他,转头就跑开了,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去安慰他。我一溜烟跑下楼梯,一直跑到教学楼外,才惊魂未定地喘出一口气。
三
王老师的老公原先是做生意的,一直在浙北那边搞批发,搞批发的货量大,经常跑广州,跑多了,心就散了,对屋里人就不上心了,后来跟一个女零售商好上,回家有一趟没一趟的,很快就离婚了。王老师人长得白净、身材也匀称,多年来和丈夫聚少离多,一颗心常吊在那里,思虑过度,这一离,整个人反倒比以前看上去更漂亮了。据说,在离之前,那个女零售商还专门到学校闹了一次,真真的“病人还狠过医生”了,当时弄得沸沸扬扬,让王老师很难堪。这之后,她就一个人过,没了再成家的想法,但想和她好的人却不在少数。这些我都是听住我们隔壁的陈伯说的。
王老师想不想成家我不知道,喜欢她的人多却是事实。有一天,我去找王老师交作业,刚走到办公室门口,忽然听到里面一声“你干什么!”我吓得赶紧停住了脚步,凑近门边往里一看,发现数学老师站在里面,一只手搭在王老师的背上,正弯下腰满脸陪笑地说着什么,王老师呢,却把头别向一边,脸上一片绯红,双只手直直地撑在办公桌上。后来,数学老师不知道又说了句什么,然后转身笑眯眯地出来,一看到我,表情瞬间石化了。我能感觉到他当时的怒气,那绝对是一种想杀人的心态,但他还是很好地控制住了。他用力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讪讪地走了。
我愣住了。一直到他走远了,我还站在那里,心里怦怦直跳,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待缓过劲来,居然忘记了交作业,就一个人慢慢地踱回了教室。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回味刚刚的那一幕,我觉得王老师对自己是尊重的,是有要求的,她肯定不会和数学老师好。数学老师是什么人?他都四十多了,长得就不说了,关键是家里还有妻有女,我想,这个人怎么会这样呢?为人师表,背地里居然做出这种不要脸的事来,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哪。当年我人小鬼大,看到王老师如此受欺负,心里愤愤不平,决心对数学老师采取措施,我想来想去,唯有打定主意不再认真学数学,才能表达我内心的愤怒。年轻时的血性往往是爆棚的,我的决心和气性不可谓不大,只是这样的计划并没有坚持多久。几天后的一个早晨,是几节数学连堂课,上课铃声刚响完,数学老师就慢悠悠地进来,在黑板上写了两道题让我上去做,我歪着脑袋在黑板前愣了半天,硬是什么也没写出来。数学老师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罚我在黑板前站了整整两节课,腿都站麻了。下课铃声响起时,我一瘸一拐地从讲台前下来,迎接我的是全班同学的哄堂大笑。不得不说,这对于爱面子的我是个巨大的打击。我的脸一下红到了耳根,恨不得立马找条地缝钻进去。从那以后,我只好又开始乖乖地学数学了。
校园里的桂花逐渐开了,风一吹,稀稀疏疏落了一地。沿墙一溜花坛里的植物虽还挺立着,但到底也难敌时令,显现出萧瑟、披离的景象来。校园围墙外的小河依旧流淌,只是河底的石头逐渐见底;夏日里到处弥漫的腥臭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似有若无的清冽气息。掀开窗帘,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幅清寒、明丽的景象,我伸伸懒腰,对着窗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距离我第一次背着书包,在新的学校里走来走去已经整整过去一个多月了。
现在想起来,那段时间,我的心情还是很好的。每天早晨,爸爸都会出去买包子和热牛奶,牛奶是云江牌的那种玻璃装,喝完后可以把玻璃瓶拿回店里兑钱。一般情况下,我每顿早餐都会吃掉三个肉包、一个鸡蛋,外加一罐大瓶装的热牛奶,让肚子鼓起来像一只球,然后心满意足地去上课。爸爸说,你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要控制食量,能吃多少是多少。他的话显得有些多余,小孩的字典里哪有控制两字,我从来都是来者不拒,有时甚至连爸爸的那瓶牛奶也抢过来喝了。这样吃的结果就是我的身体长得很快。有次我去陈伯房间玩,在他的体重秤上称了一下,竟然胖了七斤多,我问陈伯有没有量身高的尺子,陈伯摇摇头说没有,但我知道,我早已肉眼可见的变高了。我在电话里把这个信息和妈妈说了,她也高兴得在电话里呵呵地笑,并且还不忘嘱咐我保持运动,以免横向发展,变成小胖子。说完了杂事,我问妈妈:“你什么时候来城里看我?”妈妈听了迟疑了一会儿,说:“等这边的事情处理完了,我就去找你。”我问她:“你还有事情没有处理完吗?”她说:“快了快了。”我还想说什么,但电话那边一直有人在和妈妈说话,她嘱咐了我几句就匆匆把电话挂了。
和妈妈的电话通常是在每周末的午后,那段时间,爸爸刚来城里上班,还处在适应的阶段,经常在办公室备课到很晚才回来,我经常一个人写完作业,熄灯上床睡觉。爸爸回来的时候我已经睡熟了。新学校是寄宿制,周末有些学生留校,爸爸因为初来乍到,也被安排参与了管理,因此一连几个星期我们都没有回乡下。不过,这对我倒没什么影响,我每到周末就和同学出去玩,有时也喜欢自己一个人去街上走走,慢慢地也开始对城里的生活熟悉起来。
那段时间还有一件事值得叙述。因为学校布置的作业少,我通常写完作业,就把自己早早地塞进被窝。一天晚上,爸爸以前的一个朋友来房间里玩,回忆起读书时代经常看金庸的武侠,什么九阴真经什么降龙十八掌什么铁掌水上漂,两个人都讲得神采飞扬,我也听得很兴奋。他们打开了我的新世界。获得这些信息后,次日一早我就去书店找书,但它们的价格都太贵了,正在我落寞地走出书店的时候,猛然看到对面一家写着“租书”字样的小店,我赶忙进去问老板有没有这些书,老板听了笑吟吟地往一个书架上一指,上面果然满满地摆着金庸的书,全都码得整整齐齐的,像在等待着检阅似的。很明显,这些书都泛黄了,看上去颇有些年头了,我问老板怎么租,他说三毛钱一本,可以租一个星期,我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觉得完全可以承受,便搬了好几本回来看,过了段时间,又拿去换新的带回来。我不知道这些书陪我度过了多少个孤独的漫漫长夜,但我敢说,里面的许多情节时至今日我仍然如数家珍。
因为一段时间猛看金庸,中间还出了段小插曲。有一天,我突然发现自己看不清东西了,起初我以为有什么脏东西进眼睛了,拼命地揉眼睛,又用清水冲洗眼睛,但都没用。接着,这个问题开始影响到我的上课。上课的时候,我紧蹙着眉头,努力地把眼睛瞪成一个小圈圈,艰难地辨别黑板上的字,痛苦不堪。有一天上午,王老师突然把我叫出去了。在走廊上,她用很困惑的语气问我:“然然同学,你最近是不是对我有意见?”我听了很震惊,一脸茫然地说:“王老师,我没有。”王老师说:“那你为什么上课老是瞪我?”哦,这我倒没有想到。我实话实说:“王老师,我眼睛很模糊,不瞪起来看不清,我是要瞎了吗?”王老师听后先是一愣,继而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她认真地看了看我的眼睛,然后愉快地吐出一口气说:“小傻瓜,你这是近视了哪!” 我懵懂地点了点头。
但我却不知道近视为何物。回到教室后,我问王彬彬,他也摇头说不知道。一上课,老师在黑板上写什么根本看不清,模糊感更胜之前,这让我有点害怕,我想,我才十二岁,以后可怎么办?我一连想了好几节课,心情十分沉重。后来的一个课间,我因为把课本落在宿舍了,临时跑回去拿。我跑到楼梯口,发现门虚掩着,一推开,竟看到王老师正坐在里面和爸爸说话,我的心一下紧起来,心想,坏了,难度王老师已经把这个噩耗告诉爸爸了吗?爸爸对我的回来很吃惊,他看了看我,紧张地说:“然然,你怎么回来了?”我慌得简直不能正常说话,我乱着声音说:“我……回来找课本……”爸爸怔怔地看着我。我在房间里找了一会儿,王老师就站起来要走,临出门的时候,突然回过头对爸爸说:“对了,周老师,周然然近视了,你赶紧给他配一副眼镜!”爸爸木然地点点头。趁这当儿,我赶紧从门缝里溜出去,一气也不歇地跑了。
很快我就成为班级里第一个戴眼镜的学生了,眼镜让我看上去更像一个读书人了,这让我莫名地有了一份优越感,当然喽,比这更开心的,是我终于又可以肆无忌惮地看金庸了,我跑去租书的次数比以前更频繁了。但这些书我只能偷偷地看。在学校里,王老师不允许我们看其它闲书,只能看课本上推荐的书目,比如《水浒传》和《三国演义》。这段时间,王老师布置我们重点看《水浒传》,她让我们每个人写一篇关于林冲的文章,到时候以大组为单位进行课堂交流。《水浒传》我最近也陆陆续续看完了,对林冲的感受很深,回家后洋洋洒洒写了一大堆。
令我没有想到的是,王老师任命我为其中一个大组的组长,负责收集组内同学的文章。王老师为什么对我这么好?难道她也知道我最近喜欢读小说吗?想不明白。但我心里还是很高兴的。几天后,当我按她的要求收稿子的时候,心里很吃惊,因为陈亨利也交了。我很好奇陈亨利会写什么,放学的时候,我等大家都走了,偷偷地打开他的作文本一看,几个斗大的字赫然入目:林冲是个大傻逼。我的心咚咚直跳,心想,陈亨利啊陈亨利,你这不是存心让王老师难堪吗?我思忖再三,趁旁边没有人,飞快地把陈亨利的作文本抽掉了。
第二天下午天气有点闷热,教室里的吊扇嗡嗡的,几只绿头苍蝇在窗户上撞了几下又迅速飞开了。很快,上课铃声响了,王老师从外面走进来,我们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心里充满了期待。王老师先读了一个大组的文章。她读了一篇文章,肯定了一位同学,说他分析得好、有深度。又读了另一位同学的文章,说那一篇分析得不好,接着又让大家分析为什么不好,大家的反应都很热烈。在听的过程中,我的指甲一直在课桌上滑来滑去,心里既紧张又期待。终于,王老师说到了我的名字,她用充满肯定的语气说:“这次作文全班数周然然同学写得最好,下面我们请周然然同学起来为大家读一读自己的文章。”王老师的话音刚落,周围就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我在同学们羡慕的目光中不好意思地站起来,拿起自己的作文本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全然忘记了自己发音的事情。读完后,我还意犹未尽,自己替自己总结道:“其实我觉得林冲是一个胆小的英雄,说他胆小,是因为他连高衙内也不敢打,一忍再忍,但他毕竟是一个武艺高强的人,最后忍无可忍,大开杀戒,快意恩仇,又不失为一个英雄。”我一口气讲完后,马上就把目光投向了王老师,果然,王老师很快就用欣赏的眼光看了我一眼,然后一边示意我坐下,一边脸含微笑对大家说:“看来周然然同学是真的读懂了林冲”。我的脸上很得意。
点评完后,王老师又开始讲作文,这次她让写得好的同学都站起来读读自己的文章。大家起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点不好意思,后来看别人起来说了,便也活泛开来,纷纷起来展现自己,教室里的气氛逐渐被推向了高潮。但我注意到,在这个过程中,陈亨利一直在后面弄出一些烦躁的声音。我听到他在后面不断问别人:“他妈的,我的文章被狗吃了?”过了一会儿,又听到他用更难听的话骂:“我操王美杏他妈的,老子的文章被狗吃了?”听到这些,我的心跳怦怦怦地加快了,我真怕他会突然发起飙来。这么一想,我的身子就硬了,接下来同学们讲了什么,我一点都没有听进去,我如坐针毡,眼睛虽然还看着前面,但注意力全都放在陈亨利身上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放学铃声终于响起。我在心里松了一口气,这对我来说无异于解放。王老师夹着课本走出教室,教室里同学们似乎还沉浸在刚刚的气氛里,依然意犹未尽叽叽喳喳地讨论着。突然,我的后背被人猛拍了一掌。我的眼前猛地一阵黑,疼得眼泪都冒出来,我忍不住大叫一声,回头一看,是陈亨利。他乜斜着眼,手指头在我的眼前指指戳戳,大声地说:“周然然,你爸这个大色狼,走路都恨不得贴到女人奶子上去,真他妈人面兽心啊!”他这样一喊,周围的同学全都愣住了,待明白过来,立刻就爆出了一阵响亮嘻笑声。我被他的话说懵了,瞪大着眼睛看着他。陈亨利又问我:“周然然,你他妈每天喝的奶是不是你爸亲手在王美杏奶子里捏出来的?你们爷俩同吃一只奶,真他妈打仗亲兄弟,吸奶父子兵啊哈哈哈哈……!”我全明白了。他这是对我的报复,实在是太过分了。我眼前火星乱迸,心里有一万个声音让我去和他对拼,我甚至能听到自己粗得可怕的喘气声,但我说出口的话只是:“你胡说八道!你爸才是大色狼!你爸才是大色狼!”我的反驳很无力,像是蚊子似的叮咬,他们听了以后更兴奋了,开始在里面乱嚷乱叫,好几个同学朝我挤眼儿发笑,有的甚至吹起了唿哨。我的胸口好像被人擂了一拳,脑子也全乱了。我再也忍受不了了,我一把推翻自己的桌子,往门口跑去。王彬彬从身后拉了一下我,没拦下我的脚步。我跑出教室,跑出教学楼,跑到泥土地的操场,跑过一座小桥,跑出学校的侧门,一直跑到学校后面的一座山上,才停住脚步。我弯下腰,双手撑在膝盖上,呼气声粗得像风箱,手脚不自觉地微微发抖。
我一边听着自己粗重的呼吸,一边试着让脑袋不再想事情,渐渐地安静下来。但我的脑子里全是刚刚那个画面,我刚想转移一点注意力,那个画面又顽强地在我的脑中闪过,把我的心情撕得粉碎。我越想越伤心,自我打娘胎里出来,从没有人那样当面骂过我。我的眼睛哭得肿肿的,泪水不断从眼眶里流出,刺激得睁不开眼。我用手揉揉眼眶,这才勉强睁得开眼睛。
山上的空气很安静,我一个人站了一会儿,渐渐地止住了哭泣。我用手掌抹了把脸,走到旁边的草地上躺下来,静伏了心看着天空。山上的风很凉,把我的衣服吹干了,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又一阵风吹过,天空中突然飞过一群褐鸟,让我的眼睛忍不住眯缝了一下。这时我想起了妈妈。小时候,我常听人说,爸爸是个很有才的人,要不是因为妈妈的羁绊,早就飞上天了。他们说,爸爸刚分配到塔镇教书的时候,妈妈还是个刚从初中辍学的女学生,一次偶然的机会,当时没有工作、还是姑娘的妈妈把爸爸请到家里吃饭,勾引了他,使得爸爸很快就沉醉在温柔乡里,不久以后,当爸爸醒悟过来这不过是一场有预谋的饭局时,他已经无力挽回了,因为妈妈很快就对外宣布自己怀了他的孩子,爸爸只得留下来,像一只被束缚住了的鸟,经常出去一个人喝闷酒,天黑了也不愿意回家。他们说得有鼻子有眼的,第一次听到这些的时候,我的脸就红到了耳朵根。我对爸爸产生了很复杂的情绪,他真的会是别人口中说的那样吗?不知怎么,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了王老师的脸,这张脸确实比妈妈漂亮很多,也更配得上爸爸的身份。我躺在那里乱乱地想了很多,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已经暗了大半,天边的云层已经隐隐地泛出些许黑色,只在周边渗出几丝暗玫瑰似的颜色。渐渐的,天地之间只剩下黑白两色,山丛间树的影子也开始越拉越长,显得我的身子很小。我站起来,拍拍屁股开始往回走。远处的的一些树木影影绰绰的,已经有些看不清了,过不了多久,太阳就会全部落下,到时整座山都会晦暗下去。
回到家中,天已经全黑了。爸爸还没有到家。这段时间他经常去学习开会,有时候要学到半夜才回来。我拉开电灯,桌子上留有一张纸条,是爸爸的,他说已在桌上给我留了晚饭,让我自己吃。我扒开桌罩,胡乱地吃了一些饭菜,剩下的就出去倒给陈伯的猫吃。回到屋里,心情还是乱乱的难以平复,作业根本写不下去,想了想,便从柜底下拿出一本金庸的《天龙八部》,也不管第几册第几章,随便翻开一页就开始看。我一个人坐在床上静静地看,一边看一边想,等爸爸回来,我一定要问他,想想又不敢,他是我爸爸,一个孩子怎么可以这样和他爸爸说话呢?我在心里犹豫来犹豫去,很快便收不住神,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可是我却睡不安生,脑子里全是梦。在梦中,爸爸带我和妈妈去城里玩,我们去吃各种好吃的东西,街两边的店铺长得见不到尾,我们和妈妈走失了,爸爸带着我去找妈妈,在经过一个巷角时,有人突然从角落里跳出来捂住我的眼睛,我使劲把她的手移开,睁开眼睛,却发现是王老师……梦醒了,屋子里的气息很恍惚,我僵卧在床上,一时分不清现实与梦境。我睁大眼睛呆呆地看着黑暗中的天花板,生怕自己再次坠入噩梦。可我实在是太累了,我才坚持了几分钟,便再次被睡意带走了。
后半夜的时候,爸爸回来了。又过了不知多久,我迷迷糊糊地起来去走廊尽头的厕所小便。路过陈伯家的时候,里面的挂钟嘀了一下,提示北京时间两点钟。一阵寒风吹过,厕所外的木窗哐当作响,冷风从漏空的缝隙里直钻进来,漫无目的地往人身上乱撞。我提溜着小鸡在空中抖了几抖,然后迅速提上裤子,缩着脖子跑回房间继续睡了。
四
和陈亨利闹翻的结果是显而易见的,整个教室里同学们看我的目光都有点怪怪的。几个同学正在那里兴高采烈地交谈,我一经过他们就猛然停了,一句话不说,好像心照不宣似的。课间的时候,我头转到后面向同学借橡皮擦,他就突然转过去和同桌说话,好像不认识我一样。最让我感到意外的是王彬彬,他也和我刻意保持着距离,但毕竟是同桌,坐着都碰脚,有时候不得不交流几句,但这家伙一看到陈亨利进来就马上噤了口,低下头假装看书。就连王老师在教室里进进出出,看到我也没任何反应,这让我坚信没有人向她报告过这件事,也罢,这本身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当然,最恐怖的还是陈亨利,每次从他的身边经过我都战战兢兢,生怕他突然伸出一只脚将我绊倒,为了避免出丑,我只好舍近求远,每次都从另一个门出去。这些事情都让我很难过,但我现在不能生气,我没有生气的资本,我能怎么办?我只能忍气吞声,只能沉默寡言,把自己的存在感压到最低。我真希望自己的无限退让能够感化他,让他高抬贵手放过我。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几天,我的心情可想而知。几天后的一个上午,学校广播里通知说要举行篮球比赛,我们班分在甲组。很快王老师就进来布置任务,她说友谊第一,比赛第二,让想报名参加的同学自己举手。她的话音刚落,陈亨利第一个就举起手来,这种活动他总是很积极的。陈亨利带头举手后,另几个“天王”也纷纷举起手来,其他人看到他们都参加了,也跟风似的举起手来。王老师看看参加的人太多了,指着一个同学说:“你身高不够。”那同学说:“我可以再长。”他的话逗得其他人哈哈大笑,王老师也忍不住笑了,看着他说:“那你去当啦啦队队长。”参赛的人员就这么定下来了。这之后,每天下午放学,陈亨利就领着这群人在篮球场上训练,他的性格蛮横,人又长得凶悍,打起球来能唬住一大帮人。好几次放学后我从篮球场旁边经过,都看到他穿着球衣裤在场上横冲直撞,有时则站在场边,戴着头箍朝场内指手画脚,嘴里呜哇呜哇地叫着。
很快就到了比赛这天。这天下午,王老师拎了一大袋零食进来,她给每个同学都发了一根棒棒糖,又拿了两包气球让我们吹。比赛的队员们换上崭新的球衣,耀武扬威似的在教室里走来走去,教室里闹哄哄的,像是过节一样,半天都静不下来。临比赛前,天空中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大家顿时有点失望,都放下手上的东西,跑到走廊上看天。雨不大,很快就停了,但地面上却覆了一层水。人群中,有人开始唉声叹气,埋怨天公不作美,这种情绪很快就蔓延了开来,大家都觉得今天肯定打不了了,这样一想,每个人都没精打采的,像是打了败仗。这时陈亨利咬着牙说:“别说他妈的下雨,就是下刀子也得打!”他的表态给了我们信心,我们都期待地看着王老师。王老师沉了一下,又看了一眼篮球场,问我们:“你们谁能去把场地拖干?”仿佛是军令下达,她的话语刚落,王彬彬便从人群里钻出来,大吼一声:“我去!”然后便转身钻回人群,带头从教室里拿出了拖把,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去篮球场。
王彬彬的夸张动作逗得大家都开心地笑了,刚刚的愁云一扫而光。这时,太阳重又从乌云后杀出来,照得大地一片金光。地上的水很快就被蒸发了,剩下的被王彬彬他们一片扫荡,场地看上去竟比平时还要闪亮。大家在兴致高涨中簇拥着朝球场走去,一路上说说笑笑。到达比赛场地的时候,场边早已被喜欢看球的观众围了好几重。
比赛在一片吵闹声中开始了。先是跳球。哨响之后,裁判将篮球高高地抛向空中,陈亨利卯足了劲起跳,他的弹跳力很足,在空中将球往后用力一拨,己方队友没有做好接球准备,球一下从手上溜走了,飞到了场外。众人发出惋惜的声音,陈亨利摊开双手,耸耸肩露出了无奈的表情。这时,啦啦队开始发力了,大家卯足了劲地呐喊,场上的气氛一下子被点燃了。下一个回合,陈亨利带球迅速策动进攻,几番倒腾之后,球又传回了陈亨利手里,陈亨利没有停球,他在罚球线附近一个背转身,抹身进了内线,然后面对对方中锋,奋力起跳,球在空中划出一道弯曲的弧线后,稳稳地落进了篮筐。他的这个动作太漂亮了,围观的同学兴奋得嗓子都快叫哑了。
比赛进行了十几分钟,我们班22:26落后。陈亨利一人就得了十几分,对方根本拿他没办法,但我们也防不住对方的多点开花,那几个“天王”根本就是花架子,在场上漏洞百出,防守的时候,陈亨利满场飞奔,裁判哨声一响,他就趁机弯腰喘气。看得出来,他的体力快透支了。中场休息的时候,他一瘸一拐地下来,我犹豫了下,立刻从书包里掏出一瓶饮料,主动跑上去给他递水。陈亨利用满是汗水的手接过饮料,用力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友好地拍了拍我的肩,朝我点点头。一股暖流瞬间从我的肩膀传遍了全身,我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张嘴呐喊。
那场比赛最后我们班还是输了。但我一点也不难过。因为我和陈亨利和好了。我感动得快哭了。
入秋十月,又下了几场大雨,天气开始真正转凉了。这一年的秋天特别冷。校园对面,河两岸的野草都已枯黄,沿着河道密密麻麻分布的裸石越来越多,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地方。远处的校场上,时常三三两两地驰过坐摩托车赶早班的工人,他们紧罩着头的帽子和裹紧的围脖容易让人误以为冬天已经到来。
慢慢的,我的起床也变得越来越困难,我在床上的身子也越缩越小。每天清晨,我都卷着被子不肯起来,闹钟响过一阵,就把它按掉,再响起来,又把它按掉,如此往复,总是要持续好几次才能挣扎着起来。这天早上,我照例挣扎着起床,发现爸爸一夜没有回来。这段时间,爸爸的会越来越多,每个星期总有几天晚上没有回来。家里没有早餐,我就赶紧起来洗漱,然后穿上校服自己去校门口吃早餐。吃完回来,路过校门口的时候,收发室的周老伯突然叫住我说,周然然,你等一下,你妈妈给你寄东西了。我接过陈老伯递过来的包裹,心里跑过一阵温暖。回到房间拆开一看,里面有一件套头衫和呢子裤,还有一顶我在家时最喜欢戴的贝雷帽。我想,妈妈为什么不自己来找我呢?这样想,我又在心里有点埋怨起妈妈来。我把这些衣物收好,按类别放到衣架里,然后一个人静静地走到教室。整个早上我都郁郁寡欢,我既不想和别人说话,也不想别人和我说话。我在心里想,我已经快两个月没有见到妈妈了,她什么时候会来看我呢?
我没想到,这一天竟然很快就到来了。
十月下旬里平常的一天,我们在教室里考试。教室里很安静,数学老师坐在讲台前,手搭着半张脸,鼻翼一张一翕地喘着气,眼睛时而张开时而闭拢,像是在打盹。突然,教室门口露出一颗脑袋,我抬起头,看见王彬彬正低头沿墙边蹑手蹑脚地进来。教室里开始响起交头接耳的声音,数学老师听到动静,一下子惊醒过来,头差点撞到讲台桌上。他扭头看到王彬彬,一下子就火了,厉声喝道:“你给我站住!”王彬彬大受震撼,猛地站住了。数学老师说:“你当这里是你家,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王彬彬低头不敢看他。数学老师说:“你是哑巴了还是耳朵聋了?你说说,你为什么迟到?是不是觉得数学不用学了?”王彬彬这时轻声说:“我没有。”数学老师对他的回答很不满,厉声说:“大声点!让大家都听听!”王彬彬无奈又重复了一遍,只是把头沉得更低了。数学老师还是很生气,他说:“没有你还迟到?把头给我抬起来!”王彬彬听了没任何反应,数学老师便大步走上去,伸出手指抬起了他的下巴,他这一抬,我们才发现王彬彬的脸上青一块红一块,看上去比平时肿了许多,左边的脸颊上依稀还能看到几条抓痕,像是被什么人打了。数学老师也没想到这样,一时没了主意,过了会儿,指着他的脸说:“你这又是怎么回事?”王彬彬的头又低了下去,不说话了。数学老师皱起眉头,摇摇头说:“小小年纪不学好,天天出去跟人打架,长大了有什么出息!”王彬彬依旧默不作声。数学老师余怒未消地说:“你马上给我出去。”王彬彬听了愣愣地往前走几步,忽然又停住了,扭过头来一动不动地看着数学老师。数学老师用手指着外面,跺着脚吼道:“站外面去!不要在这里影响别人!”
王彬彬在走廊上站了整整一节课。
放学后,我抢先走出教室,和他一道下楼。他走得很快,我在后面跟着,小跑了几步才跟上他。我问他:“你的脸怎么了?”他看了看我,欲言又止。我好像明白了什么,问他:“是不是陈亨利?”王彬彬的眼角竟然红起来,嘴巴扁扁的像要哭:“除了他还能有谁……”我轻叹一口气说:“你以后离他远一点吧。”王彬彬的眼光暗下去,看着我说:“我还能怎么办,我已经没有尊严了。”我说:“这件事王老师知道吗?”王彬彬点点头,神情凝重地说:“昨天晚上我妈就告诉她了,后来她到我家做思想工作,一直呆到十点多才回去。”我问王彬彬,王老师会怎么处理这件事呢?王彬彬却没有回答,他的脸上一团愁苦,嘴里一直在念叨着“怎么办呢怎么办呢”。见我没有说话,就顾自慢慢地往前走了。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子越走越小,渐渐消失在巷角,这才慢慢地走出教学楼。夕阳西下,地上的黄昏层层泛起,我在路边折了一根狗尾巴草,噙在嘴里,沿着河边慢慢地走,等过了一座小木桥,转过弯的时候,远远地就看见自家门外站着几个人,正围着房门兴奋地说着什么。我的心跳一下子加快了。我吐掉嘴里的草,撒开腿跑到宿舍楼下,飞快地上了楼,走到走廊上,两边的人看到我,都意味深长地叹口气,然后识趣地散掉了。一阵不详从我的心里掠过。但我已顾不得许多,我赶紧掏出钥匙开门,慌乱地走进屋子。
房间里很暗,我看见妈妈穿着一件暗色外衣坐在矮椅上,一时之间,我的内心既惊且喜,我开口喊了她一声,但她的脸色阴郁,看我的目光有点呆滞。我的忧虑应验了,我刚想朝她走过去,爸爸就走过来,搭住我的肩说:“然然,你先回教室去写作业,爸爸妈妈还有事要谈。”我看了一眼爸爸,他的声音干涩,脸色有些怪异。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站在那里愣了半晌,脚下一步都不想挪动,只呆呆地站着不愿离去。妈妈看了我一眼,没有吭声。爸爸的喉结上下滚动,却发不出更多的声音,他迟疑了下,声音干枯地说:“那好,玉芝,我们都先冷静一下。”说完,便从旁边的椅子上拿起一件外套,慢慢地走到门口,开门走了出去。
楼道上传来爸爸走路的声音。房间里只剩下我和妈妈了。
我的内心慌慌的。屋里的灯继续暗着,我在心里一遍遍地回味爸爸的话,什么是“冷静”一下?难道他们要离婚了吗?
妈妈还是不吭声。她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垂着脑袋,头发挂下来遮住了半张脸,看上去像一棵干瘪的枯树。我沿着墙边转了一圈,不知道眼下自己能做些什么,只好又坐回到椅子上。
妈妈两眼通红。过了会儿,她终于开口说话了。她说:“然然,你要没有爸爸了。”我的心一阵揪紧,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我执拗地说:“为什么?爸爸不是刚出去吗?”妈妈声音依然轻得可怕,她说:“你爸爸走了,他不管我们了。其实我早就该知道的,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想要离开塔镇,离开我们。我知道他心急火燎地来城里是为了什么,但那时我还抱着幻想,他不愿意我跟着他进城,我就让你跟他进城读书,我没想到,他的心早就不在我们娘俩身上了。”
妈妈说:“我真后悔自己当时看上了他,那时候他还只是一个刚分配过来的师范生,人家跟我说,他家在山里面,走路到镇上要半天多,骑车也要两小时,可我就是喜欢他,后来我们在一起,他对我说要对我们娘俩好。可是没过多少年,他和我的话越来越少,总是说我们之间没有共同语言,嫌我文化水平低,我没想到,在他的心里一直是这样想我的。他才刚来城里一个多月,就和女同事搞在一起。我在家里,总有人过来跟我说,你老公在学校和一个女同事经常出去吃饭,过了一段时间,又有人和我说,你老公经常半夜和女同事在外面,他们都说得有鼻子有眼的,由不得我不信,可是我还是心存侥幸,昨天晚上,又有人和我说,我终于受不了了,我就横下心来看看,我找不到他们鬼混的地方,可是我找得到宿舍,守门的老伯说,你爸爸一晚都没回来,我就是再傻也知道他们干什么去了……”
妈妈说着说着,突然双手捂住脸呜呜地哭起来。我的心情灰暗,心里好像有堵墙瞬间塌了!回想这一个多月的种种,最不愿意也不敢相信的事情真的发生了。我的爸爸,他总是说自己那么忙,一想到这些,我的心如刀绞!仿佛所有的快乐都已离我而去了。苍天啊,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
五
可是,我还是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天可怜见!我想来想去,突然想到了王彬彬,他不是说王老师昨晚在他家吗?我当时就一根筋地认为,如果他可以作证,那么王老师昨晚就没有和爸爸在一起,爸爸就是清白的。主意打定,我来不及多想,便借口去上厕所,快步从房间走了出去。我在心里说,妈妈你等我会儿,等我把事情搞明白了,一切也就烟消云散了。
一走出房间,我就开始跑起来。我的速度比我想象的要快,才七八分钟,我就已经跑到了王彬彬家楼下。我走进楼梯,凑近一户人家敲门。开门的是一个中年女人,她问我:“你找谁?”我说:“阿姨,王彬彬在吗?”对方有点恼怒地看着我,说:“谁是你阿姨!”啪的一声关上了门。我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不知道王彬彬家的具体住址。这是真正麻烦的事。我只好又硬着头皮敲开了另一户人家的门,这回开门的是一个男青年,他看着我奇怪地说:“你是谁?”我说:“我是周然然,请问王彬彬在吗?”男青年听了笑了起来,说:“我又不知道王彬彬是哪路英雄!”说完,也倏地一下关上门。我有点气馁,但我来不及感叹,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一定要找到王彬彬。我来到楼梯外,索性不再敲门了,抬起脑袋看着楼上,撑大声音开始叫王彬彬的名字。过了会儿,三楼的窗户中探出了一颗脑袋,紧接着,那颗脑袋对我招招手,对我喊道:“你别喊了,我马上下来。”
王彬彬很快就下来了。他的脸上横七竖八地涂着消毒药水。我也不跟他虚套了,开门见山地说:“彬彬,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王彬彬的眼神闪烁了一下,说:“什么忙?”我说:“只需要你说一句话。”王彬彬听了有点莫名其妙,他挠挠头皮看着我,等着我说下去。我看没有别人,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和他说了,没想到王彬彬听后竟不同意。我生气地质问他:“你这个忙也不愿意帮我吗?”王彬彬一脸为难状,他沉吟了会儿,满脸愁容地说:“这个忙有点难帮……事情太大了。”我想不通这有什么难,问他:“就一句话有那么难吗?”王彬彬听完沉默了。
我的自尊被伤害了。我没料到他是个如此养不熟的人,心里一团火拱出来,跺了跺脚转身就走。就在这时候,他从背后叫住我说,说:“你……等一等。”我正在气头上,转身瞪着他。他想了想,忽然说:“让我帮你说也可以,但你要先答应我一个条件。”我说:“你有什么话你说。”王彬彬微眯着眼睛,看了看我说:“你得先帮我教训一下陈亨利。”
我听了暗自心惊。说实话,我很生气,也很难过,拿这种事情要挟我,亏我还一直拿他当朋友。只能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但我也没办法了,我现在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可是陈亨利是什么人?让我去教训陈亨利,也是太看得起我了。我只好对他实话实说:“我打不过他。”王彬彬说:“没有打怎么知道打不过?”我说:“我在他面前就像一只小鸡一样,没有任何还手之力。”王彬彬听了,脸上突然渗出一丝笑,说:“正常打可能会这样,偷袭就不一定了。”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偷袭?”王彬彬说:“是啊,你以为我傻啊?他每天放学都去游戏厅打两个小时游戏,我们躲起来,等他出来的时候,朝他身上冷不丁扔石头,神不知鬼不觉。”不得不说,王彬彬这招是真毒,我听了拿不准主意。见我还在犹豫,他又加了一句:“你不愿意,那就算了。”我看了看他,咬咬牙说:“干就干!”
我就不细说我们两个如何相互壮胆,鬼鬼祟祟地在沙土堆里拣石子的情形,也不细说我们是怎样悄悄地爬到墙头,严阵以待的样子。陈亨利自是毫不知情,他一走进巷子里,我就瞄准了他的脖子,使劲地把石块扔了出去。石块在空中以迅疾的姿势疾驰而去,没有打中他的脖子,却击中了他的脸。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陈亨利起初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一阵刺痛,待摸摸脸颊,看到满手的血时,才惊慌失措地爆出一声杀猪似的嚎叫。出于本能,他立刻抬头看向前方,我一时躲闪不及,他看到后有点不敢相信,嘴里骂了声操,紧接着就玩命似的想追我。我吓得魂飞魄散,回过头去找王彬彬,却哪里还有他的影子?我也顾不了许多了,我跳下墙头,拔腿没命地跑。跑了一段,眼看着陈亨利就从后面追上来了,他的身体素质比我好太多了,说时迟那时快,我卯足了力气越过一堵矮墙,使劲往下一跳,然后往反方向跑去。就在这时,我惊讶地发现王彬彬正跑在我前面。我们俩一打照面,都没有停下脚步,一直没命地往前跑,直到跑出很远才停下来喘气。
我气死了。我大声质问他为什么言而无信,关键时刻背信弃义,让我一个人扔石头。没想到他的语气云淡风轻,完全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他说:“我后悔了,然然,我没办法为你证明。打人的事情我就不参与了。”我怔住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不相信他会这么耍我。我说不出来话。他看了看我,说:“真的,然然,王老师是到过我家里,可是她没有呆一整个晚上呀!我怎么知道她离开后又去了哪里呢?”似晴天霹雳,我的计划被戳了个大洞。这下我全明白了。他早就知道帮不了我,只是想利用我报复一下陈亨利,事后又躲得一身清。可怜。可恨。可笑。我视之如蝼蚁。但是仔细一想,他的话也并没有错。我的爸爸并没有被冤枉。我看着他,提起拳头想和他拼命,可是,很快我就泄了劲。我慢慢地转过身子,垂头丧气地往家走。
回到家里,只有爸爸一个人在。看到我回来,他的嘴唇颤动几下,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以前他并不是这样的,以前他总是和我无话不说。我问他妈妈在哪里?他蹙着眉头,像在躲开我的目光,嘴里轻轻地说:“你妈妈回家了。然然,不管怎么样,爸爸都是爱你的。”我不想再听他说话了。真的,我一点都不想再看到他这个人。我决定去找妈妈,不管他在身后怎么叫我。
我走在街上。外面的风很冷,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客运站已经下班了,我不知道妈妈怎么回去。天色已暝,远处的天空泛出一道蔚蓝色的光,我沿着省道一路走去,我不知道妈妈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即将去往哪里。我只是觉得很累。我慢慢地走着,两边的人流渐渐稀疏,我忍不住把手撑在嘴边,可着嗓子喊了几声妈妈,但夜晚的风太大,我的喊叫立刻就被风吹散,只剩下几声支离破碎的回音。
转过一个街口,一只手从身后抓住了我。我以为是妈妈,但我想错了,站着的人是陈亨利。他对着我狞笑,一只手出其不意地在我的脸上降落。我被打得往后踉跄了几步,一股咸腥味顺着我的鼻子往外淌。我用尽全身的力气与他盘旋,但被他用一个扫堂腿再次掀翻在地上。紧接着,几个人上来骑在我身上,轮流打着耳光。起初,我还用手拿起来挡一下,但很快,我就放弃了抵抗。一种极致的放松意想不到地攫住了我。这种放松是从头部开始的,然后一点一点往身上蔓延,等到了脚底的时候,我尽情地舒展开了身体。现在我比任何时候都要轻松。汗水模糊了我的双眼,也有可能是泪水。我分不清。但这已经不重要了。我努力地睁大眼睛,望着无边无际的苍穹。夜空宁静,星汉灿烂,若出其中。我慢慢地闭上了眼睛。那一刻,我仿佛觉得妈妈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