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刺猬格
人们喜欢喊他老胡，但老胡并不老，只有28岁，而且论长相他还是部门里比较清秀帅气的小伙子。之所以喊他老胡，是因为他人比较踏实本分，工作经验又丰富，而且在公司待得时间也久。从他22岁毕业校招进公司在南京的办事处，他就一直在南京待着没离开过。逐渐从一个青涩的小伙子，变成公司一头任劳任怨的老黄牛。
人事的小姑娘带着新来的员工去认识老同事的时候，快到老胡座位的时候，总会做上面一番介绍。即便听了人事小姑娘的事先提醒，比他年岁长的新同事们见到这位有着黑眼圈的“老胡”的时候，还是会被他的年轻吃一惊，不自觉地想喊小胡，可小胡这个称呼怎么听都显得轻浮不尊重，不像是在称呼一个技术骨干，喊老胡又需要些时日适应，起初的时候也就什么都不喊，搪塞着只做自我介绍。
老胡在离公司不远的小区租了两室一厅的其中一室，骑车10分钟就到公司。这些年南京的房租随着附近商业圈的兴起也是水涨船高，房东太太想把房子整个一套租出去，但又不好意思直接赶老胡走，毕竟老胡也住了这么些年，索性把一间房的价格提高到一套房的价格，想着老胡一打听附近房价就会自个儿把房退了，她也不理亏。可老胡没有去对比附近的房价，当晚就往她账户上转了一文不少的房租。房东觉得这个老胡要么是傻，要么就是家里经济条件不错，没有金钱意识。从此后房东再也没打过让老胡搬走的主意。
老胡傻吗？并不傻，不仅不傻，还是出了名年年都拿国家奖学金的优等生。至于家庭条件，老胡家确实条件不错，父母都是大学的老教授，在武汉有两套房子，一套是他老两口住，另一套没装修的是为老胡留着娶媳妇用。但老胡不是因为经济条件不错才没搬走。他是没时间打听附近的房价，作为工作狂，他从来没有晚上10点之前回过家，永远都是赶在21：50公司的智能电源关了之后，他才下班，骑车到家刚好晚上10点，有时候在小区门口的小摊上吃些烧烤，到家就是10点半。
早些年老胡还是小胡的时候，偶尔工作项目不多，他也在公司食堂吃过饭后，迎着夕阳早早骑车回家。可回家之后却发现一种奇异的感觉在他心里苏醒。他自由了，却不知道要做什么。睡觉？看电视？玩游戏？看书？不得不做出选择的时候，他开始慌乱起来。
老胡想起他在学校考试的场景，别人都说理科比文科难，但老胡不觉得，他反而觉得文科要去费脑子阐述自己观点，而理科就那么多条条框框和公式，你掌握他们，考试就是轻而易举。但老胡最怕的是试卷上出现无法用公式和理论来推导的选择题，每个选项都很陌生，他需要自己做决定，那种感觉让他后背直冒冷汗。
老胡做不出抉择，后背不再冒冷汗，因为没有“考试时间结束”的倒计时等着他，但他开始焦灼不安。
他在房子里走来走去，从阳台走到客厅，从客厅走到卧室，又从卧室走回到阳台，望着小区里悠闲遛狗彼此寒暄的人，那种平凡和安稳的画面泛着一丝悲哀的温暖，他越发觉得自己陌生起来，孤独和空虚淹没了他。
他自由了，却六神无主。到了深夜，他筋疲力尽地躺在床上，脑袋很痛，却怎么也睡不着，两只大眼睛看向窗外，他看着窗户上映出的自己，吓得身体向后猛地一缩，大大的眼眶里如墨一般漆黑的瞳孔幽深恐怖，他不确定那双眼睛是不是同时也是哀怨的，但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去确认了，他怎么也不敢再望向镜子，索性拉了窗帘把恐怖的景象挡住，从那之后那两扇咖啡色的窗帘再没被拉开过，他下班一回来就打开灯，任那谜一样的眼光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老胡每天加班，风雨无阻地加班，周六周日也加班，起初同事们以为作为新员工的小胡要做做样子表现表现，同事们也都是这么过来的，自然理解他。有时候还担心他会有情绪，下班的时候还会拍拍老胡的肩膀，鼓励地说一句：等你工作熟悉了就好了。意思是说等小胡熬成老胡，就可以不用加班了，新员工的职级评定里考勤占据很大的比例，老员工的职级评定就不会看考勤了，而是看你的项目业绩。
后来等小胡熬成了老胡，还是风雨无阻地加班，周六周日也加班，总公司的大boss每次来南京都要点名表扬老胡，说老胡的“工作投入度高”，暗指其他同事“工作内容不够饱和”。同事们就开始慌了，说老胡你得给人留条活路啊，上进心这么强，干起活来怎么这么不要命。老胡并不知道自己给其他同事造成的威胁，忙解释道：我哪有什么上进心，就是回家闲着无聊，还不如在公司加班。他那谦卑诚恳的语气，仿佛有上进心是件挺可耻的事情。
“周一到周日没事干，那周六周日呢？不跟你女朋友约会吗？”同事们开始关注老胡的私生活。
“屌丝一个，哪有女朋友。”这是老胡从论坛里学到的自嘲语录。
同事们这才恍然大悟起来，原来导致老胡成为一个加班狂的根源是没有女朋友打发时间。老胡没有女朋友不要紧，公司里一大把男屌丝都打着光棍，但那一大把男屌丝下班时间都忙着让自己“脱光”去了，可老胡却用来加班，这就给他们造成了威胁，几个已婚的同事，不分男女，都察觉到了这份威胁，开始上心为老胡张罗起相亲来了。
张罗相亲之前，首先要把男女双方的信息拿到手，这么一过问，才发现原来老胡原来并不是他自己口中的屌丝青年，绝对算是一个出身书香世家的有为青年。公司里的那些真正的屌丝们突然觉得老胡欺骗了他们，觉得老胡是混进他们真屌丝里的一枚伪屌丝，但他们并没有因为这种欺骗疏远跟老胡的关系，反而更加崇拜起他来。不是因为他们势利眼，觉得老胡父母是教授，家里有两套房子，就更加尊敬他，而是因为以前他们以为老胡疯狂加班是要成就屌丝逆袭的榜样，那样的老胡顶多是他们身边的一个优秀的人，现在不一样了，现在的老胡突然就高他们一等，摇身一变就成了个情商高、智商高、有事业心、有上进心、有理想、有抱负的“双高四有”的高富帅了，他已经需要他们来仰望了。
相亲一场接一场，女孩儿一个比一个漂亮，一个比一个优秀，可老胡看过之后总是摇头。中间的介绍人问老胡是哪里没看上，老胡就低着头笑着说“太漂亮了”“太优秀了”，中间人抚掌大笑：“老胡你是不是有毛病？不喜欢漂亮的，喜欢丑的？”
老胡就不说话，只笑着摇头，任他们挤鼻子弄眼地调侃他。慢慢地在老胡这里碰一鼻子灰的中间人越来越多，这些中间人有些是老胡的同事，有些是老胡同事的公公婆婆七大姑八大婶，这些人里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说人家漂亮是高明一点的拒绝，他是眼光高心气高，你去街上随便拉个男人问问他喜欢漂亮女人还是丑女人，当别人傻子呀，还真把自己当成个高富帅了。”公司里就开始传，说老胡表面上是个实诚的小伙子，实际上心大着呢。这么一传，无论是公司里嫁给平凡人还老看“灰姑娘”这样的偶像剧的已婚妇女，还是幻想“霸道总裁爱上我”的未婚单身软妹纸，或者是标榜经济独立靠自己拼搏上位的女强人们，不约而同地组成了一道女权联盟，见到老胡都是一个个白眼冷笑加不理不睬。
好在男人们跟老胡的情谊未变，这些事一搅和他们反倒觉得老胡的情商高到深不可测起来，于是男人们就开始力挺他们心目中克制七情六欲事业心爆棚的老胡。于是在公司里，老胡的女人缘很差，但项目做的却是越来越好。
老胡觉得有必要解释，但他一认真跟他们解释，人们就拿他说的话当玩笑，调侃他“就喜欢你认真讲笑话的样子”。老胡不是不解释，是说了没人信，反倒他顺着众人的意思开玩笑的时候，人们才会认真地不苟言笑。
老胡后来跟他女朋友于晓楠说起这事的时候，说漂亮和优秀都挺好，都没有问题，别说男人，就是女人也喜欢看漂亮的女人。可问题在于，又漂亮又优秀的女人心就大，心眼也越复杂。他说他喜欢单纯一点的女孩。于晓楠嘟着嘴娇嗔道：你是说我不漂亮吗？老胡赶紧上去搂住她，在她耳边解释：不是这个意思，她们的美跟你不能比，你的美是纯粹的。于晓楠笑的很甜蜜。
后来老胡跟我讲今天这个故事的时候，说他跟于晓楠只说了一半实话。他说他拒绝那些漂亮优秀的女孩子确实是因为他们心眼复杂。但之所以选择于晓楠并不是因为她的美是纯粹的，她不美，甚至可以说一点都不耐看，参差不齐的门牙，市井气很重的豪放笑声，还有又粗又短的手指和宽厚粗糙的手掌，没有一样跟美女沾上边。那另外一半实话是什么？于晓楠确实是纯粹的。这个纯粹并不是说她身子比较纯粹，而是她心思比较纯粹。跟于晓楠在一起，不用做选择题。
老胡跟那些安排的女孩子见面的时候，这些优秀的女孩子都是直接或间接被情场高手或情感专家调教过，明白女人约会时如何表现，如何调情，如何博得男人怜爱。问她们吃什么，她们会娇滴滴地说“你决定吧，我都好。”“想看什么电影？”“你喜欢就好。”这种随和的态度和绝对的服从放在其他男人那里，会调出他们的占有欲和男人的荷尔蒙。但是，放在老胡这里就成了选择题。
于晓楠也算是中间人介绍的，这个中间人是老胡的姨妈，老胡姨妈在小区里遛狗，碰上于晓楠妈妈也在小区里遛狗，于晓楠妈妈喜欢吃梨子，她的狗也喜欢吃梨子，出门的时候她拿了两个梨子放在随身挎的帆布包里。两人从东门聊到西门，于晓楠妈妈觉得口渴，惦记着帆布包里的梨子，拿出来一个自己吃，另外一个给了老胡姨妈，老胡姨妈觉得于晓楠妈妈心眼好，出门多带一个梨子，想着是顺手给其他人吃，扯东扯西就扯到自己有个外甥在南京工作还没女朋友，于晓楠妈妈说自己家姑娘也没男朋友，一问年龄，一个25岁，一个28岁，于晓楠妈妈叹了口气，说可惜晓楠在深圳发展，老胡姨妈说那没关系，后面的事儿让他们年轻人去商量。老胡姨妈和于晓楠妈妈聊着聊着就从西门聊到东门，从南门聊到北门。
晚上的时候老胡姨妈把于晓楠的微信号和手机号码给了老胡，于晓楠妈妈把老胡的手机号和微信号给了于晓楠。老胡没打算给于晓楠打电话或者发信息，连加她微信的兴趣都没有。于晓楠主动加了老胡的微信，老胡在犹豫着是装作没看见还是同意的时候，于晓楠发了短信提醒他同意她的微信好友邀请，老胡就不能装作没看见了。刚按了同意，老胡盯着屏幕，僵持着看谁先发第一条消息。果然，于晓楠发了消息做自我介绍。
于晓楠说：我们去吃大闸蟹吧？
老胡说：好。
于晓楠说：我们去看电影吧？
老胡说：好。
于晓楠说：你想不想要我？
老胡说：想。
于晓楠说：你调回深圳吧，以后我们在深圳发展。
老胡递了调回深圳的申请书。
于晓楠说：你要好好工作攒钱，我们在深圳买房子。
老胡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加班，直到21:40公司的智能灯光全部熄灭。
如果故事就到这里，那老胡就不会跑到我这里灌一肚子酒，白白浪费他的口水，也浪费我的笔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