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希露可
一
今天早上公司的网络忽然断了。在偷偷挂机打网游的、偷偷刷淘宝的、偷偷挂着代理提前别人几分钟看奥斯卡奖直播的人们,一下子全部断线。办公室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哀嚎声。
老板的办公室里没有惨叫,说明老板不在办公室里,多半是又跑出去玩儿了。公司的网管叫小许,我们集体涌向小许的座位上。结果小许也不在。群众面面相觑,自发地四散跑到楼上楼下以及附近的咖啡厅里找人,都没找到。最后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能纷纷回到工位上,掏出手机继续之前在做的事情。
一直到下午快下班,大家都没有留意到的某个时候,小许才眼神涣散地突然出现在座位上,空旷的神情好像是被外星人绑架了一整天,经过了各种手术,然后现在才被放出来,人已经不再是之前那个人了。
虽然小许一直有气无力地坐在位子上好像什么都没做,但随着他的到来,公司的网络立即应声恢复。于是我们走过去准备兴师问罪的就临时改成慰问团,围着他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
小许很难过地和我们说了他前女友的事,说着说着眼泪都流下来了。
二
小许现在和女朋友住在茼蒿小区的一间小公寓里,一室一厅,每月租金九百元。
女朋友的照片我们都见过,那张照片里她头发染成微微的茶色,环绕着脸庞有些卷,衣服搭配打扮得很有装饰性。站在小许身后,显得脸比较小。
但其实两年前,还有另外一个女生和小许住过这间公寓,就是他的前女友。前女友的事情我们都是今天才听他说起。据小许说,前女友是一个不大说话的人,黑黑的头发很长,做的蛋炒饭非常好吃。她在一家电商公司做客服,上班的时候要不停地和各种人说各种言不由衷的话,一整天下来把说话的力气和耐心都透支光了。所以他们在一起的时候经常都很安静,平时就默默地坐在他身边用平板看缓存的电视剧。她态度很克制地不想去干涉他的生活,只有在自己的一本贴满图案的笔记本里用热情饱满的语气记录自己的心情。
这种关系一直持续到了去年。那时好学的小许买了几本教材自学搭建网站,一开始连登陆的验证码用的都是前女友名字的字母的组合(所以组合比较少)。后来他加进了几个技术交流的群,一来二去认识了一些人,在群里聚会的时候和现在的女友聊上了。
那一天他们聊得很晚。肆无忌惮的聊天过程中他忽然感觉到,在平常的工作里逐渐失去的色彩全都回到了生命里。大脑里的齿轮飞速地旋转,摩擦,粉碎,迸发出无限的火花。他感到自己从胶水一样的生活中爬出来,成了一个狂妄,冒险,而又冷静地将猎物逼近陷阱的猎手,追随着肥硕的猎物走进森林的夜里。
他回去就和前女友提了分手。前女友一反平时安静的样子,情绪激动地说了很多很多,但小许都没有听见。改变是来的如此突然,他在回家的一刻,他的世界里就再也没有前女友的存在了。尽管她就站在他的面前,但在他看来就像是一些符号文字组成的抽象形状,他想起自己网站的验证码,不断变化,但不会让人去关心文本里的意义。
分手之后前女友还发了很多信息,提了很多想见面的要求,小许都没有去看。前女友甚至在极端的时候等在他家的门口哭泣,他也默默把她挡在门外。他不想让自己被罪恶感压垮,他害怕面对做出了这种残忍的事情的自己。但决定分明就是自己做的,厌恶自己的这个人是谁呢?他也不知道,他感觉自己要分裂了。他用全部的精神力量把自己维系在一起,每天拖着沉重的身体来上班。之前正常平凡度过的每一天,现在让他觉得精疲力尽,他开始变得不大说话,回家就看平板里缓存的电视剧。
分手后过去了几个月,前女友再也没有发来信息了。小许感到有些担心,又有些庆幸。
三
大约两个月前,有一天综合部让小许去电子城采购网线和移动硬盘,小许买了东西以后干脆就不回公司,直接偷溜回家去了,于是就比平时提前回了家。
女友应该还在上班,他打开房门锁的时候,忽然感到房间里有一种已经被忘却了的温暖气息在等着自己。客厅里很久都没开过的电视开着,里面播着他从来没有听说过,平时这个时间段也从来看不到的电视剧。电视剧里的老年妇女在用一种电视购物式的夸张语气和一个同伴交流养女儿的心得。
小许的手脚不自觉地放轻了,像在模仿太空人的动作一般,小心翼翼地踏进这个熟悉的空间里。在这个时候他的大脑就已经意识到发生什么了,电视里仍然传出琐碎的家常聊天声,但席卷在整个客厅里的,一种半透明的迟缓漩涡慢慢地形成,把日常、非日常的景象一丝丝地纠缠到一起。漩涡的中央,灰色的小沙发上,有一只雪白的老鼠,抬起脑袋看着它。
小许在看见它的第一眼就明白了,它就是自己的前女友,前女友一次次被他挡在门外后,最后采取了这样的手段,变成了这个渺小的姿态,回到了这个本该属于自己的家里。他在沙发面前蹲下,和它静静地对视,白鼠的眼神让他回想起他们第一次在公园约会时的夜晚。那个夜也是和现在一样,他们在长椅上彼此依偎着,耳边传来公园里身边几个老人的家常对话,但这些声音反而更加增进了两人之间的宁静,谁都不忍心开口打破。如果说有什么声音的话,就是时间像波浪一样,一起一落地,缓缓地流逝的声音。
他伸出手把白鼠捧在手中,后者微微地抖动着,渐渐缩成一团。它已经不会说话了,小许心里想。但他其实自己也不知道该对它说些什么,所有道歉的,责骂自己的,悔恨的,还有很多很多来不及形成文字的话堵在了喉咙里,心里的感觉就像是捧着一个非常纤细宝贵的水晶球,提心吊胆地一天天最终还是摔了个稀巴烂,压紧的弹簧一下子四散崩裂开去,他哭得稀里哗啦的。
女朋友回家的时候,白鼠早就不见了踪影。小许也哭完了,叫了几个外卖两个人一起吃。那天晚上小许睡得特别香,他感觉心中缺失的一块又回来了。虽然已经没办法和她说话或者是拥抱,但知道她在那里,这就足够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小许都很开心,他经常偷偷地向前女友的微信号发信息,说自己看见的每一件开心的事情,尽管没有收到任何回复,但他相信自己家里的某个角落里,它一定能看见这些话。
我们听到这里,都发出“哦……”或者“唉……”的感叹声。丽丽催他让他说得快些。她下班后还要去健身房,今天约了教练。不知道是担心快下班赶不上了,还是听得心急。
小许就继续往下说,加快了语速。
四
事情忽然急转而下。昨天晚上他回家的时候,看见白鼠嘴角流血躺在客厅的角落里。他当场觉得五雷轰顶。女友说是这几天有看见老鼠,就去买了老鼠药来,没想到迅速见效了。开心得立刻马上拿出手机来给店家追评。
小许手足无措地捧起白鼠,面色苍白,整个人像得了疟疾一样地发抖。女友问怎么回事,他大脑一片空荡荡,语无伦次地说这只白鼠是同事寄在他家里养的,后面的都来不及编就拔腿往外面跑。
小许一边跑一边哭,找到附近的几家宠物医院,医生一看都摆摆手说没办法了,埋了吧。
他走投无路了。街道上车水马龙,一阵阵轰鸣声在他耳朵里听起来越来越缓慢,整个世界里他就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非常快,无法抑制地越来越快。他不敢去看手中的白鼠,从捧起它出门以后它好像就再也没有动过了,好像身体已经僵硬了,好像再也看不到它随时都很好奇地盯着身边东西的眼神了,他像最初和她分手时的那样,扭着头不让自己去看现实。
最后他决定去找老板,老板什么都会,一定有办法。他上气不接下气地来到公司,其他人都已经下班回家,只有老板的办公室灯还亮着。他鼓起勇气,走进了老板的办公室。
不愧是老板,虽然平时神出鬼没的不知道在做什么,但是关键时刻还是古道热肠任侠气概,当时就开车载着小许去找一个认识的外国教授。教授长得黑黝黝的,说的都是英语,老板在中间充当翻译。老板说,教授专门从事起死回生的研究,可有名了。好莱坞拍大片用的僵尸,一半都是找教授的团队复活的,交给他肯定没问题。
小许也没有别的办法,就照办了。教授给他开了张字条,让他明天早上十点来领。
五
小许回到家,女友已经不在家了,没有留下字条,小许也懒得去看手机。就这么在沙发上坐了一个晚上,看着光线从窗户里被一点点被抽走,又一点点流进来,天亮了。十点到了。他立马跳下楼打车去找教授。
到教授的办公室的时候,老板正坐在里面和教授喝咖啡。教授很热情地说明了情况:手术很成功,已经复活了。说着从房间里拿出一个小笼子。小白鼠在里面蜷成一团,缓缓地抖动着,就像第一次看见它时一样。小许把它捧起来,后者抬起头来看着他。但那个眼神已经和之前的它不一样了,原先小许是能感受到那眼神当中的话语的,现在它的凝视只是让小许感到一种陌生、以及沉默的拒绝。
小许最后带它去了他们第一次约会的那个公园,这次是白天,公园里只有稀稀拉拉的人,反而不像上次晚上的那样安静,四周都回荡着公园外的车声和不知道哪里工地打钻的噪声。他感到过去两个月里降临在自己身上的幸福的魔法解除了。他把白鼠放在地上。它头也不回地一溜烟跑远,钻进了草丛里。小许呆呆地看着它的离去,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他拿出手机,发现已经被各种来电打爆了。他回拨了最近的一个,是同事呼唤他回去修网络的。
小许的故事说完了,大家都陷入了沉默,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小许也低着头。场面比较尴尬。这时候《友谊地久天长》的音乐从综合部公用电脑的音响里响起,下班了。
六
丽丽从健身房回家后还在微信上和我说这个事情。她说看不出来小许平时看着挺老实,结果背后这么渣。说这种事情的时候还在自我感动,都没觉得自己做错了。真是不靠谱,以后找男朋友真不能找这种的。
我说这种男女之间的事情,说不清楚的。当局者迷,旁观者都是听人说,其实可能更迷呢。心想着丽丽之前经历的男朋友也挺迷的。
丽丽说,不过那个外国教授还挺厉害的,应该留个联系方式,以后豆芽生病了可以找他。豆芽是丽丽家里养着的猫,这只猫长年处于量子状态,我们去她家玩的时候它就会躲进柜子和墙的缝隙之间,用窗帘把自己藏起来,所以在我们心中一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我说其实我觉得挺可疑。好莱坞拍片的僵尸不都是人化妆的吗,没听过是复活的。没准他就是个骗子,去实验室里拿了一只白老鼠糊弄小许。
丽丽说谁知道呢,我们又没去过好莱坞,没准化妆才是导演拿来骗人的。
我想想也是。很多事情看起来是熟悉的常识,但仔细一想就变得陌生遥远了。
丽丽接着说,她刚才忽然想到,小许的故事都只是他在说,或许一开始就只是普通的老鼠进了他家,是小许心里内疚产生了幻觉,他的前女友没准已经和别的高富帅在一起了。甚至可能根本就没有什么老鼠,只是他睡过头了现编的。反正我们平时都看不到老板,不可能去求证。
我说这样怀疑下去就没完了。还是回到前面那个话题,假如豆芽哪天病得不行,那个教授能把它救好,但是豆芽就认不出你,变成别人家的猫了,你愿意吗。
丽丽说这样总觉得怪怪的,还是顺其自然吧,不找什么教授了。
我说对吧。换成我也是这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