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苏安安
梦见航行经过一片白茫茫冰雪覆盖的山岭。忘记了在身边沉睡过的人,只见到麋鹿的犄角划过深绿灌木。你赠予我的宝石项链,一掉进湖水就化成了水滴。你说,过去已去,未来终究会来。
曾经,无论在哪里,在何时,时时会觉得自己是一个寂寞的人。没有旁人,仿佛始终是一个人。
十三四岁,我既觉得可以离开家,去到哪都行。心里有一种僵硬阻滞,使我在十几岁,二十几岁时无法懂得爱的内在,却对它有贪婪的需索之心。成为对情感只有匮乏感而没有憧憬的女子。
生下孩子时,我已年近三十。之前的生活流离,如河流在山间平原任意更改方向,来回波折。孩子仿佛是一种确认,让身心成为土壤里扎下根系的植物,不再孤身飘荡于世间。这种飘零感,如同晚春花瓣落于风中,无所归依,岌岌可危。孩子是这个现实的世间为我而做出的一次挽留。
十个月。陷入在一种强壮而孤独的状态里,怀着孩子,重新成为孤身一人,与人事分清关系。手腕上佩戴在云南时找银匠手工打制的一只银镯,式样老旧且沉重,在夜晚发出钝色的光芒。阅读喜爱的旧日书籍。吃新鲜的蔬菜和坚果。与人的交往几近为零。
我也许想在孕育的过程中得到深切的修复。归于与世隔绝,归于一种不曾获得过的自给自足。不想交换,无需言说,以此重新认知和治愈自己。
数十年来大浪淘沙般混浊的剧烈的没有方向的游荡的生活,潮水一样起落。在稍稍觉得可以歇息一下,停止追逐起伏的时候,发现落脚之处也不过是海边一块被冲击的礁石。生活在激流动荡之后,暂时得到中间点的停靠。但这一切远不是岸。
有时梦魇。见到空旷的砖瓦结构房子,屋顶木脊悬挂下大幅丝缎布匹,绮丽难言。有一群人站在暗的殿堂里听人讲经,我在夹杂其中。一个衣着锦袍的男子,身形高大。身边有剪着童花头的女孩。那女孩头部刚齐他的腰,面容极美,安静不语。他们转身背向我,踏上往高处的台阶。
又或者,那个衣着锦袍的高大男子,突然向我走来,他伸出手,说,到我这里来。我迟疑地走向他。他问我,如果得到一个伴侣,想要的情感关系是怎样的模式。我说,照顾,承担,保护,安全。我笃定地看向他,却发现身边空无一人。
我幼年时期在外婆身边长大,没去过电影院,游乐场或小公园。外婆能给予我的是温饱和乡野的自由。童年时,我回到父母身边,被要求学习繁文缛节,幼年所有的认知都被改写,以至于到了少女时期,连沟通都基本丧失。有时好几天什么话都不说。长久处于这样的模式和氛围之中,会逐渐觉得如此接受下来的现实都是正常。
就像伤疤,早已不是自然的组织,是增生凸起的丑陋的东西,只为保护和遮盖,但人带着它,慢慢与它成为整体。如果人长期生活在某种匮乏的阴影里,他最终会成为阴影的一部分。对自尊和情感的渴望与羞耻之心,习惯了不被得到,觉得天生就该没有。
生下孩子之后,重新整理与父母之间的关系,进行自我修复。此时父母渐已老去。再次回望这对血肉相连的大人,我得以理解他们在人世所处的位置。理解人在面对自身和他人时会有无法克服的困难。理解人性的脆弱,善良,限制,无力。这种理解的发生,使我接纳了自己的历史及这所有发生过的一切。
我对他们的感情经历一次新生。并使自己同时得到这种新生。
辗转损伤之后,在长久背负这种自相矛盾的不可解决的失望和需索之后,我已知晓,人不需要幻觉中的感情的肥皂泡。它们终会破碎。它们比渴望本身还要脆弱。
最好的方式,是学会与黑暗共存,并越过它的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