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一声我的亲娘

今天是娘的忌日。

算下来,娘走了19年了。一大早,妻子叫醒了我和儿子,跪在娘的像片面前,点上一柱香,叩首,叩首,再叩首!

2001年7月16日,农历五月二十六。电话一头传来爹低沉沙哑的声音:“你娘走了……”我不肯相信,就在前天和娘通电话,娘说她有个愿望,等病好了,让我带她去趟成都,探望一下在那上学读书的小儿子呢,这咋说走就走了呢?

无边的忧伤吞噬了我,但我没有哭,我不想把悲伤渲染开来,可眼睛却不争气地红了起来。外面的风好大,我的手心冰冷,冷得直让我浑身颤抖……手心凉的孩子有着悲伤的前世,和坎坷的今生。是这样的么?肚子也很饿,但什么也不想吃。

和妻匆忙挤上了公交。熙熙攘攘的人群,有欢笑有沉默。这个世界永远不会在意一个人的感受,悲哀只属于我和妻。

汽车,从起点到了终点。其间,有人上来,也有人离开,娘,你也是其中之一么?窗外的风景变化得好快,我看到了一个哭泣的小孩,可能是弄丢了心爱的玩具;还有一个黯然神伤的老人,可能是弄丢了青春吧……那我呢?我弄丢了什么?

我极力想着,但一切都模糊了,原来回忆竟然是如此苍白无力。

十岁那年,我走丢了。

娘听说了,把锄头往地里一扔,像疯子一样撒开脚丫就去寻找,她披头散发,声嘶力竭,一个村一个村,逢人就问:“见到俺家狗剩了吗?”

天黑了,我还没有回到家。一天粒米未进的娘瘫坐在家门口,号啕大哭:“娃,快点回来吧!娘在等你呀。”

翌日,当过路人从山坳坳把我抱起送回到家,我看到哭肿了双眼的娘。她一把将我搂在怀里,浑身上下打量了一遍后,见我没有磕着碰着,便连珠炮地问,乖娃呀,这夜儿可咋熬过来的……

我的眼睛好胀,“娘,我怕!”等我缓过神来,惊恐地瞅着娘,委曲、害怕的泪水倾泻而出,一下子失声大哭了起来。

娃不怕呀,娘在!娘拽紧我的手,生怕我再丢了。

小时候的我,对娘的严厉很不理解,甚至很烦她。烦她管得太宽太严,整日里逼着我读书学习,不让我爬树掏鸟窝,不让我下河捉鱼虾,不让我在外惹事生非……但驴蛋的娘就不一样。

我和驴蛋去偷人家苹果吃,他娘直夸他有本事。而我娘呢,不仅把我狠狠的揍了一顿,屁股上青一块、紫一块不说,还罚跪了老半天。那天,我咬牙切齿地想,这决不是我亲娘。

唉!娘呀娘。

娘多病,打我记事起,每年娘都有几次要看中医,吃中药。在院子里支起三块砖灶熬中药,我要比我哥拿手的多。因为我天生好静,蹲在地上细火慢熬,很能存着气。

熬制的中药是很苦的,散发的苦味让我不得不捏着鼻子。娘都是闭上眼睛,憋着气,一口气喝下。喝下后她再躺一会儿,我便依偎在她身旁,听她讲述我不知道的往事。

娘刚嫁给爹那会儿,爹在山里给人伐木头,二、三个月才能回家一趟,家里的活儿全部落在娘身上。公家食堂每天仅配发两个地瓜梗做的菜团子,扎的嗓子咽不下去,都是塞进嘴里后用手掌捂着嘴“压”进肚子里。娘每天要参加劳动,把菜团子吃了,省下唯一的一个窝窝头带回家。

娘晚上总是不停地纺线织布,织出的布再做成衣服和鞋子,有时熬夜到天亮,眼总是红红的,肿胀着。那时,娘浑身浮肿的厉害,手指一压,就是一个坑。走路得扶着墙,稍有闪失,便会倒下。娘说,这可能是她坐下落的病根吧。

在我七、八岁时候,家里日子好过多了。

虽然不像娘讲的啃树皮,吃树叶,但坏了的豆子、豆壳,生了虫的玉米,发霉的小麦高粱,掺在一起磨成面做的馍馍,却也是家常便饭。依然贫困得厉害。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饿”便是当时每个人的生存状态。

“那时候,每个人的肚子,整天都是饿得咕咕叫,看见吃的恨不得抢过来”。在我懵懵懂懂的记忆中,“能吃饱就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当然,苦难,我没有经历过,经历的顶多是一些苦涩的日子。凡是家里多少有口吃的,又有谁家的爹娘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受苦呢。

娘常给我说一句话,就是“你命大,福多”。我十多岁的时候得了一场病,医生说没救了,带回了家,几乎没了气息。娘的泪流成河,精神都快崩溃了。无奈之下,让爹去找一个有“偏方”的医生。

爹把我放进了一个筐里,走了几十里地,讨得了一个方子,我居然奇迹般的又活了。娘就给我又取了个小名——狗剩。意指狗吃剩的东西,烂贱,好养活,经得起摔打和病痛。

娘没文化,但识理,经常告戒我:“没有苦上苦,哪有甜上甜”。每天天刚亮,娘就叫醒我,在煤油灯的莹光中,督促我“读书要勤奋要用功。不好好上学,以后没出路”。说到伤心处,娘常常掉下泪来。在娘的呵护下,我一天天、一年年茁壮的成长着。

1998年夏天,我当兵的第8个年头,我给爹写了信,说我随部队去武汉参加长江抗洪,让家里别惦记。

起初,爹瞒着娘,怕她担心。后来娘还知道了,消瘦了许多,总不停地催促着爹给我写信,又不停地盼望着来信,有时半夜坐起来暗自流泪。有天,娘突然问爹,武汉在哪里?爹说在南边,于是,娘经常在傍晚时,坐在村头那棵老槐树下面向南方,嘴里念叨着什么。爹说,娘天天在为我祈福。

娘病重了!我无能为力帮娘解痛,也只能眼睁睁望着呼吸脆弱的娘,一直握紧娘的手守在病床前,呼唤着:“娘……我是狗剩子,你睁眼看看吧!”

娘睁开了眼,又慢慢闭上,眼角里流下了一行的眼泪。满脸痛苦的样子,我能感觉到娘攥紧了我手指一下。

娘呀,您莫不是有什么事要和儿子说呀?我轻轻地擦干了娘的眼泪,把脸贴在娘的手背上,埋头哽咽,我不敢哭出声,我不能让娘听了揪心。

娘费了很大力气,用指了指墙角处我的行李箱,断断续续地说:部队上忙,你回去吧。别误了公家的事……见我点了点头,娘微微地笑了笑,这才放心地又闭上了眼,但呼吸紧促。

我回部队了!让我万万没有想到,仅一周时间,我竟和娘永生难见。当我心急如焚赶到家,将脸紧紧贴在娘的面庞上,满脸的冰凉。我呼唤着娘,任我千呼万喊,娘就是不肯睁开眼来。

恍惚间,我只看到娘眼角的泪花。那一刻的静,我永生难忘,我连自己的呼吸也听不到了,大脑一片的空白。我心碎了,抑制不住眼里的溢出泪水,失声痛哭起来。

从那一天开始,我再也感受不到娘的牵挂了。

从那一天开始,我真真正正地经历了生死瞬间的沧桑。

从那一天开始,苍天无情让我零距离地直面现实人间的苍凉冷暖,品味亲情与金钱名利的五味杂陈,触及心底百感交集。

娘在,家就在。娘不在了,回家喊谁娘呢?

眼泪又一次止不住地流了下来。“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在如今物流横欲的时代,我们该为爹娘做点什么呢?千万莫等到“子欲养而亲不待”这天,那终身将会承受着道德良心的谴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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