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队paro]灯下黑
要是你活的没我好,千万别忘了给我知道。
1.
酒吧,闹的。像个大熔炉,管你什么好的烂的新的旧的都往里扔,烧成不分彼此的火。酒客是源自江河湖海的水滴,在这里汽化升腾,成为最纯粹的自己,直到次日清晨再隐入外面那片大洋里。
“怎么还没来啊...可急死我了,殷词这主唱,该不会鸽了吧?”
骑士坐角落里,给指板上油。他的贝斯保养的极好,因而在这种人声嘈杂的地方拿出来,都怕被唾沫星子飞到。若不是生计所迫以及朋友出面邀请,绝不会答应来这种地方。
比起认真为主唱迟迟未到而焦虑的骑士,一旁的吉他手却没有一点焦虑的模样,表情淡得像是喝了四大杯凉白开。
骑士忍不住问他:“七杀,这会儿人还没到齐,你都不带着急一下的?”
吉他手的思绪被他打断,滞滞地反问回来:“啊,原来人还没齐吗,那可咋整?”
骑士长叹一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没什么对策。
“不知道。要是十分钟后他还没来,今晚怕是凉凉。要不待会你上去顶一下?我记得你唱的也还行。”
“凉凉我唱不起来。”
“我也没让你唱这个...你随便唱个别的。这殷词也真是的,搞这么个幺蛾子。”
“那我唱个,爱河?”
七杀一时半会只想到这首会唱,弹出一小段间奏,眉峰骤拢,表情像是要去打一场注定要输的仗的将军,捋着骏马的鬃毛。他正要开口哼一两句,被骑士打断了。
“...那你还是弹你的吉他去吧,我觉得等人比较实际。”
“哦。”七杀应言点点头,下意识直起腰板向酒吧入口处望了望,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其实记不清主唱长什么样,尤其在这灯红酒绿的声色场所。
浑浊而刺眼的红光胡乱地呼脸上,好几刮子也打不醒舞池里的人。他们闭眼踩着土嗨鼓点,甩头甩得起劲。劣质男士香水和烟味酒味搅和在一起,黏附在人脸上变成最优秀的化学面具——这里的人看起来都差不多狼狈。
“不指望你这个脸盲认人了。”骑士强打起精神打趣身边这块石头一句,目光继续在酒吧门口处盯住,翘首以盼的样子活像块望夫石。
吉他手耸耸肩,俯耳到吉他上,自顾自校音。音符在音箱里窜动,听凭吉他手指端的动作摆布,排列成一首简单的字母歌谱。
骑士不止一次鄙夷他的恶趣味了,有谁给吉他校音弹字母歌的啊?
自家不省事的主唱没盼到,入口处推门进来个唇红齿白好皮相的小伙子,学生模样,只是稍显颓废。骑士将他和记忆中的面孔照对一番,不是殷词,不免有些失望,腕表告诉他还有二十五分钟就得开演了。
“怎么看着那么眼熟呢...”
至于来人,看神色有可能是昨天通宵连跪,但这失魂落魄的模样...九成九是来疗伤的,骑士观察一番后在心里得出结论。
酒吧驻唱当久了,骑士见过太多形形色色的人,光凭脸上的神态,也能粗略辨出他们是哪类货色。
有带着妹子来灌酒的,有被甩了来买醉的,都能用两杯勾兑的酒水打发。而更多的是直接来这猎艳的,即使难有收获,但这里从不缺乘兴而来的人。
这类水平不高的闹吧,女性是稀客。僧多肉少,男的看男的,都是花和尚逛道观,怎么看都不对眼。雄性动物逡巡一圈,直勾勾的视线就一点也不加掩饰,望到吧台妹胸前白花花的大好风光去,换来一记或嗔或怒的眼刀,这还好像是他们占到了便宜,调笑一句挥手大声叫个酒名,有拆迁办的气魄,其实熟客都心知肚明,那是最廉价的酒水。
阿泰脚步虚浮地飘进了酒吧,脑袋像浆糊一样拎不清,他踏入这里,还没和酒精打照面,就有了五分醉态。
懊悔、不甘、被背叛的愤怒,对贱人的鄙薄,这里几乎每个人都是这样泡在痛苦的海洋里,而他的瞳子里有挣扎与解脱交织成光。
三天前,朋友阿吉突然说要聚个餐,阿泰不知道这预示着在他的时间线上,自己一手组建的乐队将要走到尽头。一首一首歌唱出来的乐队,东奔西走拉到的乐手……
昔日在小仓库里一起练歌的吉他,比赛后台里互相鼓励没必要紧张的贝斯,却用一个个谎言架空他,最后卷走原本属于阿泰的一切,包括乐队其他队友的信任,以及乐队的声名。
一伙人约在一家常去的大排档。酒足饭饱,阿泰还在想去哪个KTV潇洒一番,就听见鼓手阿吉剔着牙说话,声音拉得老长。
“泰哥,一路走好啊。”
“你这话什么意思?”阿泰从兜里掏出薄荷糖,倒在掌心没来得及扔进嘴里。
键盘叫菜根,一个面善的老实人解释说:“没什么意思,这不是我们刚找了个新的主唱嘛。”
阿泰再是迟钝不谙世事,也听出了弦外之音。心下一凛,脸上仍旧强作镇定,只是有点绷不住表情了:“哦,然后呢?”
“我们跟经纪人说了,他说你的商业合约还有几天就到期。”
“你单飞吧,出路广着呢。可别让我们这群半桶水耽误你了。”吉他手语调上扬的话成了最后一根稻草。
有那么一瞬间,时间变慢了,消化这一句话的时间,要长过他们同甘共苦的过往。脑袋嗡的发麻,胸口左上方真的在隐隐作痛。
感觉就像,千万次地被杀死。
他早该知道的。周围的人骗自己,他也在骗自己,自欺欺人被人欺。
于是到最后阿泰收获的只有一个嘶哑的喉咙,一个拔去枝叶后光秃秃的梦想。他固然天赋斐然,可一颗赤诚的心面对心计毫无防备。
大晚上在大排档门口说散伙的,估计普天之下也只有他一个。那天没有瓢泼大雨去渲染背叛后的绝望,晴朗的夜空粘着碎玻璃似的星星,更让人心碎。
茶还没凉,好好的人怎么就变成牲口了呢。
“滚吧。”阿泰说。
太多东西影响了他的判断力,鬼使神差地,他闷头走到骑士这边不显眼的休息区来。
酒吧里面乱哄哄的,阿泰估计看到块没什么人的地方就以为是吧台。加上骑士穿得挺正式,于是便冲着人想也不想叫了一句:“酒,度数越高越好。”
“...”这是霎时间不知道应什么的骑士。
就在骑士觉得再不解释些什么,会被投诉服务态度恶劣的时候,七杀开口了。
“他不是卖酒的,酒保在那边,找他。”
七杀头也不抬,腾出一只手指了指不远处穿着酒吧工作制服的人,那人也听到了阿泰的嚷嚷,好笑地看过来。
阿泰有点尴尬,从兜里掏出随身的润喉糖,摇一摇,空了。
连利口乐都放弃他了。
阿泰眼神再暗了一个色号,连着几天不规律的作息,让他整个人虚浮起来。他一屁股坐在骑士旁边的空椅子上,盯着地砖上一条裂缝,两颗眼珠子瞪得浑圆,布满红丝,现如今还失了焦,他的双手软趴趴地搭在膝盖上,一副自暴自弃的模样。
“凭什么....”
阿泰的呢喃细若蚊声,饶是听力奇好的七杀,隔一张凳子也差点没听清。
“都是我拼下来的...”
七杀耳尖,骑士则把这一切尽收眼底,免不了生出几分恻隐之心。借着吧台这边昏黄的光线,他仔细端详起这人的面孔,总觉得在哪见过,是谁呢?
烂好人性子的他,起身向里面要了杯温白开,小心翼翼地开口,生怕哪句话又戳到面前这人的痛处。
“想开点兄弟。”
“你懂个球!”阿泰报了粗,从地板上移开目光,慢吞吞偏过头去,看到玻璃杯里的透明液体,嫌恶地摇头。
“我说我要喝酒!”
“你这个情况喝酒?我们酒吧不负责给你傻子结账。”
“我是顾客,我口渴,我来买醉还不行?!”
阿泰吼出声,拳头攥得死紧。发颤的声音出卖了他的心境,这种背叛于他来说快变成了常事。
舞池那边的光柱恰好甩到这边来,骑士顿了顿,把杯子放在阿泰背后的吧台上,玻璃折射斑驳陆离的光,纯净的水染上别物的颜色。
“随便你。水我放那了,渴了就喝,别糟蹋自己。”
骑士撂下话,坐回自己的位子,打算继续原本的准备工作。七杀注意到骑士把贝斯旋钮拧了快一分钟,可他连接线还没插。
良久,三个人的死寂才被骑士再次打破,他说:
“要真想醉的话,你喝什么都是酒。”
“你们几个磨磨唧唧的,还没准备好?这连人都没齐?”调音师气冲冲撞过来。
骑士无奈地解释道:“叶哥,殷词他还没到呢,我们也没办法啊,联系不到他。”说着把手机屏幕上给调音师看,上面赫然显示着十来个未接通电话。
叶哥一愣,似乎明白了什么。把手往吧台上奋力一拍,吓到了骑士,玻璃杯里的水泛起波澜,阿泰和七杀一木一石,双双干坐着,不为所动。
“妈的,那小子阴我!拿了钱就不认账了!”
骑士头都要大了,笑比哭还难看,可是他仍旧得出来打圆场。
“叶哥消消气。那现在是?”
“还好我这里有录音吧,随便找个人上去替着好了。可这时候我上哪儿去找人啊!”
一条小脚裤一双豆豆鞋,噔噔噔在他们眼前晃悠来晃悠去。叶哥一会儿踩在阿泰盯着的那条砖缝上,一会儿抄着手望向舞池那边骚动的人群。
地下酒吧,人多是多,也杂。殷词是他之前认识,这次联系来的主唱,名声在圈子里也算是不小,现在临阵却不见了人影。
假唱的事情倒是好办,可随便找的人口风一个不严实,传到同行那里,把这一计狸猫换太子捅出来,酒吧便名誉扫地,上面还不得把他撕了。
正以为这事再次陷入山重水复的境地时,叶哥灵机一动转过身来,看到呆坐在主唱座位上的阿泰。鸡爪般的手掌立马抓住他肩膀,像是揪住了救命稻草,尖声叫道:
“就你这家伙了!”
然后他发现自己太过激动,周围一小圈人都看了过来,马上放低音量俯在阿泰耳边,普通话带着塑料味,也有着三分社会人的算计,七分生意人的精明。
“唱过ktv不?帮我上去唱一台,我给你调录音。钱好说,你上去就拿着麦克风对个口型,别吓得尿裤子就行。这买卖怎么样?”
骑士抹了把汗,正要说这死气沉沉的状态能唱什么歌。阿泰猛的一抖肩膀把叶哥的手撇掉,几个字几乎是从他紧咬着的牙缝中滤出来的。
“骗子,都他妈是骗子!”
“哎——你这小子,敬酒不吃!”叶哥急了眼,一只手举得老高,却被七杀抓住手腕动弹不得。
阿泰腾地窜起来,“老子出名的时候你还在扫酒吧厕所呢。”
“都别激动,你怕是没挨过打。”七杀沉声说,旋即马上松开手。他垂着头,神色被眼镜遮掉一半,这话不知道跟谁说的,不过叶哥自然理解这是为给阿泰的警告。
阿泰没怕过谁,扬起下巴,一双星辰般的瞳子装着恒星,烧出火光斜乜着叶哥,他没由来一阵战栗——那里面有十足的信心和决绝,像是要和过去划清界限永别。
“我要唱。”他一字一顿地说。
原本打算死马当活马医,现在发现这死马不仅诈尸了,还指不定是哪家大佛的叶哥,饶是千滚水里走了几趟,现在气氛也稍微缓和下来。
他们带着阿泰径直走到一个类似后台的小房间去。除骑士贝斯和七杀主音外,键盘和节奏吉他以及鼓手都在那等候多时。
骑士突然记起什么,问道:“你唱的什么?能镇得住场子不?”
“狼心狗肺。”
“...行不?”叶哥这话问的不仅是阿泰,包括这个临时乐队的所有人。
大家面面相觑,如果是这首歌的话——。他们不约而同地点了头。
而骑士在想,如果是他的话——那倒不必担心这个晚上的事情了。
临上台前阿泰绕了个道,回去准备区那儿,抄起吧台上那杯水一饮而尽,权当润喉。
重重地搁回桌子上时,雕花杯沿似乎在他虎口上割出一道裂口。
他要唱狼心狗肺。
光子乐队的天才主唱陈乐,一曲成名的歌。
阿泰站回舞台上,拿起麦克风时,便让所有人感觉他本应属于这里。骑士贝斯手的位置在他侧后方,正好能瞥到他侧颜。台下未安静时,阿泰轻声哼唱前奏的模样落进他眼帘,骑士的心在胸腔里搏动得厉害,鼓膜疼,还有肋骨被震得也在隐隐作痛。
是现场音响离他最近的缘故,也是阿泰喉中浑厚嗓音的共鸣。
陈乐唱了首狼心狗肺。原本是首情歌,现在他唱来也格外应景。
其实都不必担心分开后的你我
最初的决定鬼知道它是对是错
便宜出售承诺
骗子出手阔绰
长情的人错付最多
唱给某些人,也唱给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