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

上课的时候，透过教室南边的木头窗口，可以瞥见几块水田上面的土坡上的两棵绿杨。一棵在土坡上，一棵在土坡背后看不见的塘埂上，相距两米远。两棵绿杨粗细差不多，碗口大小，叶子茂密，笔挺笔挺，不喧不哗，向天而立，在空旷的高坡上划出各自的空域，彼此瞅着，显得十分漠然，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生死随意。天很高，浅灰与淡蓝高悬，浮云渺小，阳光通透，被太阳晒得发白的泥路干净明晰，如僵硬了的蚯蚓。

舂陵中学属于初办，校名还在柏家坪区中学和舂陵中学两者间游离。校长、主任、老师都是新来的。学校在乡野里，办学条件和教学设备不如县中，但大家工作态度都很坚定，抱着成功的信念。我们是第一届学生，除了放下一个包袱——没有名落孙山，好歹有学可上了。除此之外，满心都是新奇和盲目的希望。老师通过布置作业的方式，问过各位同学的理想。除了个别同学想当个现代化农民之外，绝大多数同学的理想都是“高大上”的，工程师、教师、医生、警察……我是那个唯一想当个农民的学生，一语成谶，果真当了一辈子农民。看来理想或许愿，还是不要脚踏实地，带些野心才好。由于学校初办，设施简陋，两个班六十多位男同学挤在一个教室改成的宿舍里，而教室还是租的开荒小学的教室。女生宿舍怎么样，男生不知道。女生宿舍单独设立，入口有石坎门，里面有天井，古色古香，天井周围是什么，男生路过，多看一眼都脸红。沿着泥地走廊走到底，就是烟尘熏绕的厨房。只有一个大师傅，退伍转业回来的，四十几，姓郑，每次都用木勺子把一锅饭翻得像海绵一样蓬松。每次给学生盛饭都要在碗中间堆个尖，末了还用饭勺子沿着碗沿抹一圈，生怕粘上一颗饭粒。上学住宿最幸福的事，莫过于吃饭，吃从家里带来的咸菜，辣椒、腌刀豆、油豆腐、酸豆角、酸芥菜，不带油星子，扒拉完三两米的白饭，餐餐都吃了个半饱，然而大家在一起，又很快忘了自己没吃饱。老师也说了，学生生活是清苦的，吃不饱吃不好是理所当然的。想要吃饱吃好就努力读书，有出息了才能吃饱吃好。这是父母心，但比父母狠。煮饭的郑师傅五大三粗，一脸络腮胡子，目光犀利，却写得一手好楷体。学校订阅的报纸，在报架上取下来之后，都让他讨去练字了。

厨房侧门出去，是一口三角形水塘，三四亩水面，一年四季，水不是绿的，便是黄的，从没有清澈过。水里上斜插着几根棍子，防人撒网偷鱼。影子垂在水面上，入定了一样，任由涟漪拉扯。南边是路，通往潮水岩，宁远四中。每当看到崎岖小路上背着白色尼龙袋子挎着书包的四中学生单独走过，我们都投以羡慕的眼神。如果小学学习努力一点，多考一些分，我们也都去了四中。四中是县立中学，宁远北路最好的学校，当年培养出来的考上黄埔军校的学生比我们现在一个班的男生都多。塘的东面坡上，水田与水塘之间，是一排蓬松嫩绿的垂柳。柳条如丝轻垂，像二班唯一一位扎着辫子的女生。我们在塘埂上蹲着手搓衣服的时候，抬头就看见那一排垂柳，像一堵柔软的围墙接住我们欣赏的目光。一排五棵，从没有同学由此想到“五柳先生”而展开讨论。大家只是把这五棵柳树当作塘埂的妆点，树荫为塘里的鲤鱼草鱼躲避暴晒提供一些庇护。塘的东面在学校的后面，要去柳树下，先出了学校石门，再倒回来走过教室外面，沿着塘埂向东，折向北，才能到达。或者穿过学校里面的空地和对面的教室，从学校后面的小山坡绕过去。从始至终，没有同学这么干。因为柳树下面没有路，只有田埂，田埂上还种着豆子，长势茂盛。人走过去，不仅不能玩耍徜徉，找个落脚地方站立都很奢侈。所以，在塘边洗衣服，才偶尔看一眼那一排垂柳。不知道是塘水不干净的原因，还是我们平时喝生水的原因，我们住宿生每个学期都得“闹拐子”（湿疹），裆部、肚脐眼下面三角区、屁股，发痒，一抓一个包。学过一点医术的老师备了药膏，碘酒都用上了，中药汤也熬了，见效甚微。现在同学聚会，忆苦思甜，大家得“闹拐子”的事成了必聊的话题。那一排垂柳，成了学校南边有口水塘的证词。

相对于可望不可及的柳树，土坡上的杨树有意无意成了每个干爽黄昏必须拜访的对象。出了校门左转，便是几块不规则的水田，一块比一块高，叠到土坡下面。土坡上面巴掌大的庄稼地里，冬季荒着，春天种红薯大豆。杨树就在地角路边，路人嫌路窄，经过的时候，感觉不稳，都在杨树干上搭把手，以免失脚，踩到那边水塘的斜坡上，猝不及防滚进水里。这口水塘比学校边的水塘大了好几倍，两三米深，本地人当水库用的。前面几十亩水田，都是靠这口水塘滋养灌溉。塘埂很高，距离水面二三米。塘埂也宽，架子车可以在上面悠悠晃晃没有丝毫顾虑的走。吃了晚饭，有的学生跟着数学李老师走进田野，在田埂上穿梭漫游，看作物生长；有的学生跟着语文张老师到塘埂上散步，谈今论古，然后在塘埂上坐下来，面朝西山，看乡野风光，看夕阳如金，被暮晚的时间熔炼出黄、粉红、大红、血红和紫色，在阳明山余脉的山顶上，在平静的天际线，漾出一片金光灿灿的海。大家的目光扫过宽阔朦胧的暮光田野，在舂水边上的黑色村庄停留一秒，——太过苍凉了，便抬望眼，欣赏和惊叹太阳告别这方天地的壮观。身后的两棵白杨树，肃立着，布满虫孔的叶面上，一动不动映着暮晚琳琅的霞光，彷佛理所应当，彷佛司空见惯，彷佛当作荣耀，彷佛在走向归途。他们习惯了平静，人们不看他们，或看他们一眼，人们都在他们的视线里。看见路人在树干上搭手的那块光滑油亮的树皮，不经意间，他充当了人类的拐杖。而人类根本没有在意。有时候抬起头，看到它锐利的树尖，才发现他征服的对象一直是人类的想望，他拥抱的对象也一直是人类的想望。湘南的天空，被大山堆得更高，更辽远，更神秘。我们朝气蓬勃，对一切问题，都抱着盲目希望和热情，像白杨树一直尖锐向上，像大地的牙齿咬向天空。

到舂陵中学读书，家乡是数里外的东干脚，到九疑山读书，家乡是数十里外柏家坪清水桥，到了永州，家乡是百里外的宁远，到了长沙，家乡是数百里外的永州，到了广州，家乡是湖南，到国外，家乡是中国。家乡随着脚步走远不断拓展。人在天涯，回望家乡，除了老树枯藤昏鸦，还有什么？是一片天，是一段岁月，是父母的劳动和教育，是学校的培养和生活，是大山的连绵和封堵，是奶奶的嘱托，是夜晚和白天都安静的山地，还有垂柳和绿杨，像标志杆一样，钉着我们的一腔热血又饥饿不堪的青春。

2025.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