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在网上看到吹“1994是电影史上最神奇的电影大年”的帖子。但,事实果真如此吗?
启蒙年代:1994
1994,对于许多影迷而言是一个带有神奇光环的传奇年份。
那一年,不但有五部高质量的影片(《阿甘正传》、《肖申克的救赎》、《低俗小说》、《四个婚礼与一个葬礼》、《益智游戏》,其中前三部足以载入影史)角逐奥斯卡的最高舞台,而且如潮涌般地推出了《杀手莱昂》、《狮子王》、《生死时速》、《真实的谎言》、《阿呆与阿瓜》、《燃情岁月》等一大批在影迷间口耳相传的类型片经典。
这批影片在电影的叙事技巧和主题探索上大举颠覆与革新(如《低俗小说》著名的环状结构,《阿甘正传》融虚构人物生平于真实历史轨迹的妙笔),以一种略带叛逆的蓬勃姿态,彰显出具备普世价值的正能量。《阿甘正传》与《肖申克的救赎》可谓其中最具代表意义的典范,这两部影片不但永远高居各类“最佳励志片”榜单的前列,而且还由于当年在奥斯卡的激烈角逐而成为电影界的一桩“公案”。
事实上,当年奥斯卡上两位强者的竞争并未如后来人们想象的那样激烈,《肖申克的救赎》不但在提名奖项数上大副落后于《阿甘正传》,甚至在七个提名奖项中颗粒无收(与之形成对照的是,《阿甘正传》在13个提名奖项中收获了包括最佳影片和最佳导演在内的8个主要奖项)。《肖申克的救赎》在上映之初并未引起什么反响,导演弗兰克·达拉邦特也是个名不见经传的菜鸟,这部缺乏大牌明星的影片是他的处女作。影片当年只获得了区区1800万美元票房,甚至不足以收回成本。直至今天,它的全球总票房也不过5800万美元——一个远低于人们想象的数字。《肖申克的救赎》真正享有崇高的地位,是五年之后1999年的事情。彼时《华尔街日报》一篇关于该片的评论引起了一股全新的话题热潮,全美最著名的影评人罗杰·艾伯特也专门撰文指出“这是一场心灵的洗礼”,影迷们能够轻易地通过以及普及的影碟在自己家中接受这场洗礼。而随着互联网的勃兴,IMDB(Internet Movie Database,简称IMDb,1990年成立至今的全球最大互联网电影数据资料库)这样以影迷投票评分为生的网站拥有越来越大的影响力,1999年的热潮让《肖申克的救赎》在IMDB上的评分一举攀升至第一名,从那以后它就牢牢着占据着这个显赫的位置。后来,为了竞争这个“全民公投”的王座,不少铁杆粉丝甚至不惜发动各种刷分的方式(近似于我们现在熟知的水军)来捍卫这一地位,几个短暂的挑战者《教父》和《蝙蝠侠:黑暗骑士》都无一例外地败下阵来。今天,在国内最大的两个由影迷评分的电影网站豆瓣和时光网的TOP排行榜上,第一名的电影永远是《肖申克的救赎》。20年来,安迪对于自由的热忱渴望已经根植于全世界影迷的心底,而影片的拍摄场地俄亥俄州的少年劳教也已经成为无数慕名而来的影迷的朝圣地,为了纪念《肖申克的救赎》上映20周年,今年9月这里更是举办了盛大的庆祝活动。安迪虽然输给了阿甘,却以无冕之王的姿态赢得了全世界。
对于中国的影迷而言,1994年的幸福指数无疑更高一点,《活着》、《阳光灿烂的日子》、《饮食男女》、《大话西游》、《东邪西毒》和《重庆森林》等代表了90年代最优秀的几位华人导演最高水准的作品也仿佛暗中约定一般在这一年集中问世。这些风格各异的杰作,有的以华语电影代表的身份距世界影坛的最高荣誉仅有一步之遥(《活着》摘得当年戛纳电影节的评审团大奖,是除《霸王别姬》外最接近金棕榈的华语电影),有的成了一代人的圣经与宝典(周星驰面对朱茵“如果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的深情表白,张国荣饰演的欧阳锋在茫茫沙海中醉生梦死般的诗意念白,已然成了一代人对于爱情的最初定义)。特立独行的姜文带着他的热血与豪气奉献了华语影史最好的处女作,中西合璧的李安则在完成自己对于东方伦理的思索后远走好莱坞。第五代导演黄建新用炉火纯青的庶民喜剧《背靠背,脸对脸》将中国社会的潜规则与办公室政治剖析得惟妙惟肖,海峡彼岸的杨德昌则用《独立时代》睿智地挥洒他对于被虚伪包裹的当代台湾社会的愤怒之情。再算上尔冬升的《新不了情》、陈可辛的《金枝玉叶》、关锦鹏的《红玫瑰白玫瑰》、徐克的《梁祝》和陈嘉上的《精武英雄》,你会惊讶地发现那竟然是一个擅长制造烂片的香港导演们集体表现正常的年份,在此之后,中国影迷再也无福享受数量如此可观的优秀电影。
在这些脍炙人口的影片之外,更为资深的影迷还挖掘出了《暴雨将至》和《疯狂店员》这样的遗珠和瑰宝。前者用打破常规的环状叙事,阐释了“时间不死,圆圈不圆”的哲学命题,本片与《低俗小说》究竟是谁抄袭了谁的叙事创意也成了诸多影迷争执不休的悬案。后者则是一部充斥着大量屎尿屁三俗段子的无厘头大杂烩,在无穷无尽的话痨式对白背后潜藏哲理的风格,让特立独行的大胡子导演凯文·史密斯俨然属于年轻一代的伍迪·艾伦。对于偏爱文艺的观众,这一年还有《红》和《烈日灼人》这样不容错失的佳作。《红》是波兰电影大师基耶斯洛夫斯基凝结了毕生心血的绝唱,而《烈日灼人》则以冷峻平和的态度严肃反思了噩梦般的斯大林大清洗。与此同时,产量稳定的伍迪·艾伦和科恩兄弟也各自交出了《子弹横飞百老汇》和《金钱帝国》这般水准之上的答卷。
伴随着VCD在中国的逐渐普及,1994年的这批电影带着某种天然的亲切感,成为了无数人的电影启蒙,恰如记忆中最纯洁美好的初恋。
先锋年代:1999
然而,1994绝不是电影史上唯一的电影大年,就在5年后的1999年,电影界又迎来了一次异彩纷呈的井喷。比较表1与表2不难发现,1994年的这批电影中,得到过权威榜单①认可的共有5部,全部入围了IMDB网站上影迷们评分选出的史上最佳250部电影(简称IMDB250),且有三部得到美国电影学院的肯定。而1999年同样有5部影片入围IMDB250。在影迷心目中,更加前卫和炫酷的《搏击俱乐部》与《黑客帝国》,无疑具备与《肖申克的救赎》和《阿甘正传》旗鼓相当的份量。而且随着科技的发展与观念的变迁,前者这类更加颠覆传统、开拓创新的电影必定将逐渐被未来的学院派所认可,属于长期看好的潜力股。
在华语影坛,1999年也绝对算得上光彩夺目。张艺谋用无限接近真实的《一个都不能少》捧回了一座沉甸甸的金狮,梁朝伟则在戛纳凭借《花样年华》中含蓄内敛的眼神和微笑征服了全世界的观众(戛纳影帝)。“喜剧之王”周星驰奉献了最接近卓别林式笑中带泪的小人物喜剧,大佬杜琪峰则用两部奠定其影像与叙事风格的杰作《枪火》与《暗战》确立了自己的江湖地位,以及后来成为第六代导演领军人物的贾樟柯将镜头对准当代中国底层社会的大胆尝试。
事实上,整个九十年代从保守的里根时代走出来的美国,经济与文化同时焕发出新鲜的激情与活力。好莱坞在日新月异的特效技术助推下,以划时代的方式重新定义了商业大片。这一时期的美国电影,成为了美国梦的新时代代言人。《辛德勒的名单》、《阿甘正传》、《拯救大兵瑞恩》等“美式主旋律”影片以超强的艺术感染力散播着善良、自由、尊重生命等美式价值观,以《终结者》、《侏罗纪公园》、《泰坦尼克号》为代表的超级大片则以势不可挡的视听体验侵占全球的银幕与碟片。当我们的国门刚刚向世界敞开之时,迎面而来的正是这股风潮。从表1和表2上榜的影片可见,绝大部分都是好莱坞产品。以中国为代表的亚洲电影虽然前所未有地纳入了全球观众的关注范围当中,但还不足以抵消昔日的贵族——欧洲和日本电影的没落。这批新时期的流行经典,也还没有得到足够的时间沉淀来赢得它们在电影史中的彪炳地位。虽然以AFI和《视与听》为代表的学院派略显古板保守,但客观地平心而论,九十年代的新经典与学院派的选择存在一定的距离也是不争的事实。
学院年代:1939 &1959
以学院派的标准,以1939年(表3)和1959年(表4)无疑占据更为突出的地位。这两年都有多达7部影片入围学院派的榜单,这也就意味着电影史上最伟大的一百部电影中,由这两年出产的影片很可能就将占去十分之一甚至更多。其中,让·雷诺阿的《游戏规则》常年占据“影史最伟大电影”前三甲的位置,是与《公民凯恩》齐名的对后世影响深远的佼佼者。《乱世佳人》至今依然代表了人们对于好莱坞超级制作的理解与想象,是活化石一般的符号。西部片宗师约翰·福特的《关山飞渡》则开启了经典西部片的套路和程式。1959年的突出映射出法国新浪潮在电影史中的重要地位,手册派代表人物弗朗索瓦·特吕弗和左岸派领军人物阿伦·雷乃的《四百击》与《广岛之恋》是不可遗漏的重要坐标。同时,好莱坞在整个五十年代受电视冲击挤压愈发严重的绝境中,以大导演、大明星、大场面、超级宽银幕的手笔献出了《西北偏北》、《热情似火》、《宾虚》和《赤胆屠龙》四部代表不同类型的杰作,见证的是好莱坞大制片厂最后的辉煌。
不过,如果要评选电影史上的第一盛产年份,1939和1959依然不是最合适的选择。彼时的电影尚且处于有声电影的初期阶段,电影的各种镜头语言和表现技法尚未得到全面发展。加之二战战火的蔓延,传统电影大国法、意、德统统被卷入战事,电影工业处于停滞甚至衰退的状况,只有大洋彼岸的好莱坞继续着这项艺术的探索。只有到了二战硝烟散去之后,各参战国(其中多半也是电影大国)经过了五十年代的休养生息,在经济与文化方面逐渐回归正轨之时,全世界的电影业才迎来真正的火山爆发。
黄金年代:1962
整个六十年代,可谓电影史上空前绝后的“黄金时代”。在美国,随着传统大制片厂体制的瓦解,海斯法典被废止,一批更具独立意识和叛逆精神的年轻导演拉开了新好莱坞的革命。在电影的发源地法国,电影史上声明煊赫的新浪潮运动正轰轰烈烈地开展,无论是手册派还是左岸派,都以彻底颠覆的姿态革新了视听语言。意大利在五十年代新现实主义运动蓬勃发展之后,主将维托里奥·德·西卡、罗伯特·罗西里尼和卢切诺·维斯康蒂依然保持着旺盛的创作力,而新一代的天才费里尼和安东尼奥尼也已经脱颖而出。英国在五十年代末发起的自由电影运动一举革新了其腐旧的电影面貌,以捷克为代表的东欧也在相应法兰西的号召重塑自己的电影美学,就连原本死气沉沉的苏联,也在赫鲁晓夫的治下焕发出新的活力和光彩。远东的日本电影人则享受着他们最后的好时光——黑泽明、小津安二郎、成濑巳喜南等早已成名的巨匠依然在散发余热,小林正树和市川昆等中坚力量正处于其创作巅峰,更为年轻的新浪潮一代则以其不落俗套的美学奠定了自己的地位。在全世界不安与躁动的气息中,电影跟随着那个叛逆年代的文化思潮,奏出了它的最强音。在此之后,诸多国家的电影产业在好莱坞山呼海啸式的吞并下日益萎缩凋零,本土电影市场被迅速挤压的同时,电影人才也大量流失。以大制作、大明星、大场面策略老少通吃的好莱坞,在七十年代开始了其遍布全球的绝对影响,而这却意味着曾经百花齐放的艺术电影的日渐式微。
如果非要评选一个优秀电影最为盛产的黄金年代,1962年底气应该最足。这一年有多达6部足以载入影史的杰作,与美国电影一枝独秀的1939年不同的一点是,1962年站在这个变革时期的档口,真正呈现出百花齐放的盛况,这批影片来自不同的国家,代表着千变万化的艺术风格与成就。其中有被誉为史上最佳史诗片的《阿拉伯的劳伦斯》,也有完全打破了传统电影表现形式的《堤》(全片由静态照片组成,更像现在意义上的幻灯片,而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电影,却完整地讲述了一个超前的科幻故事)。既有严肃探讨当时美国社会冷战与种族问题的《满洲候选人》和《杀死一只知更鸟》,也有以典型的超现实主义作品《泯灭天使》。
除了以上得到权威榜单认可的骄子之外,这一年还同时诞生了在东西方世界风靡几十年的著名商业电影系列的第一部:詹姆斯·邦德的盛名正是从《诺博士》中开启,007半个世纪来已经拍摄了23集,而且在可预见的很长时期内将继续掳获大片人心;剑戟片宗师三隅研次的《座头市》则打造了电影史上最著名的剑客之一,该系列中前后30余年的时间里拍摄了26部之多,其影响从日本迅速扩散到香港武侠片,而后更波及一大批好莱坞动作片。
欧洲艺术电影则在那一年迎来了交替纷呈的辉煌景象:来自东欧的波兰斯基和塔可夫斯基都在这一年拍竣了自己才华横溢的处女作(分别为《伊凡的童年》和《水中刀》),先已成名的法国新浪潮大师则在尝试着攀爬艺术的更高峰(戈达尔《随心所欲》、特吕弗《朱尔与吉姆》。天才的奥森·威尔斯完成了他晚年最好的作品《审判》,冷峻的罗伯特·布列松和英格玛·伯格曼则用《圣女贞德的审判》与《冬之光》继续着自己与上帝的对话。不妨再算上在黑帮片中以纪实手法开宗立派的《龙头之死》(弗朗西斯科·罗西导演,获当年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大奖)和在监狱片中独树一帜的《阿尔卡特兹的养鸟人》。
美国的大师自然也不甘示弱:约翰·福特的《双虎屠龙》终结了自己开创的西部片神话;罗伯特·奥尔德里奇的《兰闺惊变》一手导演了琼·克劳馥和贝蒂·戴维斯的撕逼大戏;库布里克则大胆地演绎了纳博科夫被禁的名著《洛丽塔》;乐衷于破除陈规的奥托·普雷明格甚至用一部颇为通俗的政治片《华府千秋》讲透了民主政治里最复杂的道理。日本的小林正树和小津安二郎分别拍摄了《切腹》和《秋刀鱼之味》,这两部电影甚至成为后来全世界理解日本这个国家与民族的窗口。以描摹刻画女性见长的成濑巳喜男则借高峰秀子神乎其技的表演还原了日本一代女文豪林芙美子(《放浪记》),日本战后社会女性的苦难与坚强都通过这个具有鲜明特征的代表人物呈现出来。
很难找出一个准确的词语来形容这一年世界电影的繁荣与璀璨,它艺术与娱乐并包,风格与成就斐然。我们只能说绝大多数的电影不过是转瞬即逝的流星,而1962年诞生的以上一大批电影是真正的恒星,将持久地散发出炽热的光芒。
注①:系指现有的权威机构/杂志评选的五个电影排行榜,分别为美国电影学会评选的百年百大电影(简称AFI百大,共123部影片),法国《电影手册》杂志评选的史上最美的一百部电影(简称《电影手册》百大),英国《视与听》杂志评选的影史最伟大一百部电影(简称《视与听》百大》以及IMDB250(榜单每天都在变化,表中所取数据为2014年9月16日数据)。这五个权威榜单基本囊括了电影史上世界范围内的优秀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