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36岁生日之后,突然觉得生活力不从心。
作为一名“高龄”未婚女记者,一边为纸媒的处境忧心忡忡,一边殚精竭虑地找新闻线索。每晚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空荡荡的公寓,看着曾经的新闻理想渐行渐远,没有退路,也看不见未来,焦虑得如怀里日夜抱着一锅滚水,仿佛下一秒就会崩溃成一团烂泥。
联系好去采访某县的百岁老人,我从某县39位百岁老人里挑了一位家住县城的老太太,因为县城离市里近不用下乡,老爷爷一般是闷葫芦,还是老奶奶相对能言善辩。除了姓名和地址,我对她一无所知。
成功逃脱报社的早会,慢慢悠悠坐公交车到高铁站,抵达县里已经十点半。赶到老人住的那条街,按门牌号找了过去,我在一座带院子的四层小楼前停了下来,门前修竹掩映,我叩响大门。
老奶奶的孙子,一个50上下的男人应声开门,引我至二楼,说奶奶在房间里。到了二楼门口,一位精神矍铄、脚步轻盈的老太太拎着茶壶从我眼前走过,我想应该是她母亲,于是伸头向屋里瞧,没看见其他人,迟迟疑疑地问:“你奶奶呢?”他指着老太太说,就是她啊,我吃了一惊,一直以为百岁老人都是眼神呆滞,坐椅子上流口水。
老太太除了有些耳背,身体非常健康,她听不到我们谈话,坐在旁边不时跟我闲聊几句,思维敏捷、表述清晰。我跟她80多岁的儿子聊了一会,才发现完蛋了,按照我们报纸“长寿”版面要求,我只需要采访一个与人为善、吃苦耐劳的普通老奶奶,不痛不痒地写点养生习惯就可以了,没想到碰到一位传奇老人。
老太太出身地主家庭,年轻时是大家闺秀,容貌秀丽、知书达理,解放前毕业于杭州某个女子师范学院,嫁给一位挺有名的国民党军官当太太,生育三女一儿。她先生的名字,好听得像琼瑶小说里男主角的名字。后来内战,国民党战败,先生去了台湾,她留在家乡,脱下旗袍高跟儿鞋换上布衣布鞋,剪短长发挽起袖子,从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官太太变成泼辣能干的单身母亲。在一次又一次政的治运动中被批斗、游街甚至殴打,她都挺过来了,辛辛苦苦把孩子抚养成才。
这段历史非常敏感,报纸上不能提,我只好问她如何养生,她的孙子说,她喜欢抽烟,一天能抽半包,还喜欢喝咖啡。我不禁扭头看坐在沙发上的她,白花苍苍、气定神闲,我试图从她清矍的面容找到她年轻时的影子。她那诗意浪漫的青春岁月、精致奢华的婚姻生活、生不如死的艰难时代。
孙子给她点烟,她纤瘦的手指夹着烟,吞云吐雾的姿势非常优雅,我看得入迷。她突然问我:“你会抽烟吗?”我摇头,我一直是个循规蹈矩的好女孩,从来不抽烟不喝酒。但是突然被某种情绪触动,我也饶有兴趣地点了一支,她居然没有反对,一般老人不都会教导后辈健康生活吗?没想到她淡淡地说:“这是我在无数个不眠之夜学会的。”我惊得烟差点掉了,无论相差多少岁,女人的苦痛总是相通的,虽然她听不到我说什么,我也不知道她跌宕起伏的一生的细节,但我们几乎一见如故。
她搂过我的肩,自然又有力度,不像搂着小辈和孩子,而是搂着哥们和姐们,她的身上有种潇洒不羁的江湖气,让人非常放松,我跟她一起抽了两口,呛住了,她笑着拍拍我的背,我笑得喘不过气来。好久,好久没有这么笑过了,被工作压得皱巴巴的心舒展开来。不得不感叹,有趣的人,到了100岁还是有趣的。
人生能有多少机会和百岁老人一起抽烟呢?这样的经历可遇不可求。在旁人看来微不足道的瞬间,可能会治愈你旷日持久的忧伤。临行之前,她拥抱我,在我耳边说:“做人要开阔一点,不要钻牛角尖,这就是为什么我能活这么久。”
这也许是记者这行如此辛苦,仍想坚持下去的原因之一吧,总会遇到有趣的人和事,猝不及防地点亮你的眼睛和灵魂。虽然我知道,在自己的新闻稿件里,为了政治正确,这支烟永远不会出现,她只会是一个面目模糊、普普通通的百岁老人,作为这个城市长寿之乡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