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时我有个同桌，叫小芳。

记忆中的小芳，性格安安静静，皮肤很白，脸上有点婴儿肥，娇小玲珑，就像林黛玉弱不禁风的样子。

这个同桌很特别，平时跟班上其他人没什么话聊，却偏偏对我异常热情。

常常给我买早餐，送水果，还时不时塞给我两包零食，都是那种有着精致包装，高热量，高脂肪的，好吃不环保。

仅仅一个学期下来，我原本清秀的脸，就像被一万架飞机轰炸过的平原，群峰耸立，原本健硕有质感的腹部，也不知羞耻的有了妊娠迹象，向外鼓起，走起路来肚皮一弹一弹，跟脚步产生了同步共振。从此打篮球再也没有女生给我送水了。

我们每次在路上碰到，小芳都会笑的一脸灿烂，看着我，脸上露出两个圆圆的小酒窝。而我通常是礼貌性的打个招呼，匆匆而过。

每天放学，我本想早点回家，小芳却胡搅蛮缠着要我留下来一起写作业，美其名曰共同进步。我不好意思拒绝。俗话说吃人的嘴软，毕竟这一身五花腩肉都是拜同桌天天跑小卖部所赐。

小芳这人常常智商不在线，一道极其简单的题目也要问我，而且凑得很近，完全不介意我刚打完篮球的满身臭汗，弄得我很不自在。而且就算我费尽口水，用尽九牛二虎之力去讲解，最后往往连题意也没读懂，实在令人抓狂。这时小芳就在旁边看着我痴痴的笑，我真想一拳打过去，然后摔门而走。

有一次，我们写完作业出来，天已经黑了，大家肚子都有点饿，小芳就提议说:“我们去吃麦当劳吧，我请客，听说最近新推岀了个双人套餐，很不错哦”。

本来心里就有火，听完我就发作了，“吃你妹啊，自己去吧！“ 我粗暴的回了一句，骑上自行车就头也不回走了，完全不管有个人在原地可怜巴巴的尴尬。说是吃肯德基，还不是想让我送你回家，我心想。

“那个，昨晚我家里有事儿急着赶回去，所以…”

第二天趁着中午休息，我对小芳道歉说。

“嗨，怎么跟个娘们似的，这点事磨叽个啥！”

小芳在阳台一边刮胡子，一边漫不经心的说道。

没错，小芳是男的。本名李家芳，因为个子迷你，外表斯斯文文，所以我们都戏称其小芳。

“今晚请也行啊，我等你这顿很久了。你小子抄了我这么多年作业，也该孝敬孝敬你大哥了。不过双人套餐就算了，免得别人误会，毕竟你以后还要嫁人…”

“去你大爷的，滚！”

一个鞋刷飞过来，幸好我闪得快。

“周末有空吗，能不能去我家一趟，有点事跟你商量”。

小芳换了个表情，望着我，一本正经的说。他已经刮好胡子了。

“啥事？”

我心里一阵纳闷，这家伙很少用这么严肃的语气跟我说话。

“去了就知道了”

2

周末，在小芳家楼顶上，我手里夹着一根偷我爷爷的甲天下，一边吞云吐雾，一边听小芳絮叨。

原来，小芳的父母离婚了。他们本是感情很好的一对，育有一儿一女，小芳和他妹妹。小芳妈妈在家专职带孩子，爸爸在一家中外合资的大企业工作，多年前被派到了海外，据说是分公司的副总。

因为距离遥远，夫妻俩常年分居，一年也聚不到一块儿几回。渐渐感情生疏，终于走到了离婚这一步。

夫妻做不成，情义还在。考虑到小芳妈这么多年含辛茹苦把两个孩子拉扯大，很不容易。经过一家人商量，房子和存款归小芳妈，妹妹跟母亲，另外留下二十万，作为母女俩往后的生活费用。小芳爸也算有良心了。

小芳作为儿子，自然是跟爸爸。

起初还是很犹豫的，毕竟要离开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去往万里之外的陌生国度，换了谁都会彷徨。

但小芳妈说，自己一个人养两个孩子压力太大了，而且小芳去国外会有更好的发展。小芳把要流出的眼泪硬憋了回去，默默点了点头。

小芳就要走了，飞到大洋彼岸，直接在原产地吃烤翅。我一边不舍，一边生出几分嫉妒。

以后再也没有人做我的零食搬运工了，再也没有人陪我一起吹牛一起在校园晃荡，用热得快烧开水泡方便面，上课看小说被老师发现一起罚站，跟隔壁班女生表白失败后，把她男朋友揍一顿…

靠，不就是有个有钱爸爸吗，有什么了不起？

还真是了不起。

小芳妹妹叫李家丽，因为出生时早产，镇里医院条件简陋，医生又操作不当，导致了严重的缺氧，最终送到市人民医院，在专家的全力抢救下才保住了性命。但落下了残疾，左腿功能不全，使不上劲，走路不太稳，远看没什么，近看还是挺明显的。

妹妹是母亲的心肝，也是她心底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或许因为愧疚，母亲把全部的的爱给了女儿，不让她受一点儿委屈，想让她的人生多一点阳光，却不曾料想，不知不觉中小芳的心里早已乌云密布。

小芳从小就得处处迁就妹妹，有好吃的好玩的让妹妹先吃先玩，就连自己过生日，母亲说好带他去游乐场玩，因为妹妹哭闹，就直接把票退了。

而且母亲脾气暴躁，喜怒无常，小芳只要犯一点点错，都会遭一顿打骂。只有妹妹开心时母亲才会开心，妹妹笑时母亲才会笑。

每个孩子都渴望得到父母的宠爱，但对小芳来说，这是一种奢望。他多么希望母亲有一天也能关注他一下，把对妹妹的爱分他一点，哪怕是一点点。但在母亲的世界里，只有妹妹。

小芳的心里扎着一根刺，浸满了委屈与愤恨的毒汁。

虽然他也很喜欢妹妹，但却一直耿耿于母亲的偏心。所以才会天天买零食讨好我，放学后拉我留下来写作业。他不想回家，不想回到那个处处被冷落的地方。

但小芳妈最近有点异常，可能是受离婚打击的缘故，素来爱好清静的，竟然迷上了打麻将。每天做好早饭，等两个孩子吃完上学后，就准时准点到镇上的棋牌馆报到，一天家里见不着人影。

对小芳和妹妹，也明显没有以前那么上心了。晚上回来的很晚，通常是小芳做点简单的饭菜，应付自己和妹妹的晚餐。

看到母亲这个样子，小芳既心酸，又无奈。他不敢想自己走后，母亲和妹妹会怎么样。他还是爱母亲的。

一颗晶莹的液体，从小芳的眼角缓缓流出，滚落脸颊。他赶紧把头扭到一边，用衣袖擦了擦。

作为留守儿童，从小被爷爷照顾长大，我理解他的心情。表面上无论多倔强，但那种对至亲的刻骨感情，在分别的时候，总会触痛心底那根最柔软的神经。

小芳的嘴角动了动，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强哥，我走后，能不能拜托你…”

“不行”

我一口拒绝了。我不是个两肋插刀，菩萨心肠的人。我家和他家虽然隔得不远，但走路也要40分钟。他家富得流油，哪用的着我一个贫民阶级出身的掺和？

还有她妈，是村里有名的黑寡妇，撒起泼来五个男人都不是对手。去年还因为爷爷的牛没看好，闯进她家菜园糟蹋了几棵大白菜，到我们家大闹了一场。

还有一次班主任到他家家访，说起小芳在学校的问题，希望她平时多管教管教。谁知小芳妈听了不以为然，还把老师怼了一顿：“我一年交那么多学费，你们连个孩子都教不好，怎么当的老师!” 口水飞溅，眼冒火星，吓得班主任赶紧落荒而逃，从此把她家列入了家访黑名单。

明知是火坑还往上凑，这不是引火自焚吗。再加上，当时已经初三，我向来成绩不错，还是校篮球队的主力，梦想着以后考一所有名气的体校，实现我闪闪发光的篮球梦，我怎么可能让这些麻烦事给纠缠上。

那天我们不欢而散。一个星期后小芳就跟他爸走了，连个联系方式也没给我留下。

3

然而，生活有时候比穿越小说还要离奇。

小芳的妹妹家丽，居然跟我妹妹分到了同一个班，而且成了好姐妹。

妹妹喜欢画画，经常在周末把家丽喊到家里，拿出自己心爱的蜡笔，一起在地上涂涂画画。画纸画满了，墙壁，沙发，桌子也难逃一劫。

熊孩子撒起疯来，绝对是一场灾难。有一次趁爷爷不注意，偷偷用颜料把他的大烟斗染成了粉红色，还在上面画了一朵小花，说这样才酷。爷爷知道后哭笑不得，但并没有生气。

爷爷很喜欢这个小姑娘，常常说这个娃儿太不容易了，身体有残疾，还没了爸爸。因此每回妹妹拉了家丽到家里，爷爷总要准备好一箩筐的故事讲给她们听，把她们逗得哈哈大笑。末了，还要从旱烟袋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零钱，让她们到小卖部买冰棍，辣条。

有一回，村里几个早早辍学的小混混，看到家丽走路的样子，就不怀好意的凑上来，一边模仿，一边大声哄笑。爷爷看到了，随手就抄起一段赶鸡鸭的竹竿，他们想跑，我刚好从外面回来，被我一把截住，爷爷上去就是一通乱棍打狗，训斥了半个多小时，才骂骂咧咧的回屋去了。

看着家丽站在旁边，满脸泪痕的样子，我一阵心酸。

从此上学看到家丽我都会捎带一段，并且跟她说，不管谁欺负你都要告诉我，让我收拾他。

我还专门查阅了有关锻炼腿部肌肉的书，结合篮球队的训练经验，给家丽制定了一套锻炼计划，让她每天坚持。后来她的左腿功能逐渐改善，走路也越来越好看了。

我还教会了她弹吉他。看着她纤细的手指，在琴弦上弹出一个个音符，指肚压出血痕，也毫不在乎，那认真的样子，让人既心疼又喜欢。不知不觉我已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妹妹。

家丽这个原本腼腆内向的小女孩，在我们一家的关心爱护下，越发开朗自信了，眼里闪着小星星，脸上挂着少女纯真的笑容，个子也一年年往上窜，逐渐出落成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

我想这样也算对得起小芳的托付了吧，虽然当时我没有答应。

至于小芳母亲，我没有刻意了解过。

只是有次一个同学生日，邀大家到棋牌馆玩桌球，刚好碰见了小芳妈妈。

她在前台坐着。看起来瘦了很多，面容有些憔悴，鬓角的斑白头发，很是显眼。

我喊了一声阿姨。她抬头看见我，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又铺满笑容，跟我热情打招呼。

原来小芳妈这两年一直在棋牌馆做收银员。离婚前她就检查出患了胰腺癌，之所以没跟小芳说，是因为怕他担心而不肯出国，耽误了前程。以前对他照顾不周，很是愧疚，希望他能有一个好的未来，不要跟着自己受苦。

而这些年抚养小芳和家丽，包括给家丽做康复治疗，开支很大，家里根本没存下什么钱。现在自己又病了，一直靠吃中药控制病情。

“小芳爸爸不是留了一笔钱吗，为什么不拿来治病？”

我不解的问道。

“唉”，小芳妈叹了口气

“我在县里给家丽供了一套房…”

我突然泪目。后来有时间便经常去看她。

几年后，小芳妈经人介绍，跟一个离异的中学老师结了婚，搬到镇上去了，病也治好了。后来棋牌馆换了老板，十分欣赏小芳妈的业务能力，把店里的生意都交给了她打理。

而我自己，读书，打球，早恋，高考，生活忙忙碌碌，却又平淡无奇。

体校倒是考上了，但读完四年下来发现，这里不过是个体育老师职业培训中心，而自己，也只是个会打篮球的二逼青年罢了。我的篮球梦破碎了。

曾经贴满卧室墙壁的乔丹，詹姆斯，科比，那些伴随了我整个青春的狂热追求，包括幻想的职业生涯，腾空飞跃，帅气绝杀，都跟随着学生时代的结束，风吹云散。

4

生活像一部被翻拍了一百遍的电视剧，看完之后才发现，原来烂片还可以这样拍。

毕业后我没有做体育老师。和女朋友在学校旁边开了个小店，专门卖运动装备。刚开始时生意还不错，赚了点钱，但后来竞争越来越激烈，而且铺租连年上涨，实在做不下去了，只好把店关了。

然后进了女朋友父亲托关系找的一家保健品公司。因为不习惯里面的条条框框，繁琐规矩，刚做半年我就辞职了。

女朋友很生气，跟我提了分手。她说毕业时你体重140，三年后180，但情人节吃饭，还是当年那家80块包场的自助火锅。我无言以对。

接着跟老爸在工地干了两年，一边拌水泥刷墙，一边考公务员，没考上。

之后送过快递，卖过炒粉炒饭，做过停车场保安。还回家养了一年猪。本想着踏踏实实干一番事业，结果一场瘟疫把家底赔了个干净，包括老爸投的十多万。老爸叹着气说，以后吃猪肉可别嫌毛没弄干净了。

似乎有点不对劲，但又说不出哪里。难道真的该听前女友的，干脆到那家火锅店当服务员？听说现在已经涨到100了。

后来跟朋友合伙开了家小服装厂，才慢慢稳定下来。

之后结婚，生孩子，生活就这样不咸不淡的继续着，没有希望，也没有绝望。

只是牵着儿子走过小区篮球场时，会偶尔想起那个烈日下挥洒热汗的少年，和那段一去不复返的无畏年华。

5

我以为生活就这样了。直到家丽结婚，在婚礼上遇到了一个人。

是小芳。我差点认不出来了。嘴角围着一圈稀稀疏疏的胡子，下巴变圆了，把两腮的肉垫起，依旧白皙斯文的脸，眼神刚毅里透着精明，西装笔挺，一副商务人士的派头。

我们寒暄了几句，听他诉说了这些年的遭遇。

原来他爸是有了外遇才跟他妈离婚的。当时他们已经同居很久，还有个女儿。

小芳出国后，跟他们基本没什么交流。他们对小芳倒是很客气，每天挤出一脸笑容。但没有温度的关怀，烧不开一杯水，也暖不了一颗心。

所以大学毕业后小芳就回国了。他爸也没拦着，给了他一笔钱，让小芳有困难随时找他。小芳没有回母亲家，因为那里已经不是他家了。

“你妈其实是去棋牌馆打工的…”

我把小芳妈这些年的经历和苦衷告诉他。

“我知道” ，小芳吸了一口烟，不紧不慢的说道，

“那家棋牌馆就是我买下的”。

我惊的目瞪口呆，原来小芳一直都在默默关注着母亲。

接着又说了这些年他如何创业，如何经历九死一生，最后创造神话。如今名下挂着三家企业，其中一家已经上市，妥妥的人生赢家。

听完我哈哈一笑，猛赞了一番。心底是一片茫然。这些碾压不了我，因为生活早就碾压过了。现在自己的服装厂半死不活，处于半停工状态，一家老小穷养着，老婆也没有好脸色，三天两头开撕。想到这，我端起眼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小芳突然看向我，目光由上而下，停留在我臃肿不堪的胸脯上，笑了笑，

“你呢，强哥，这么多年不见，现在在哪支球队服役，还是当体育老师？”

我拿酒杯的手轻轻抖了抖。他还在记恨当年的拒绝。

我有点不知所措。

 “如果不是的话，能不能帮个忙，给我做五万套员工服？” 小芳接着又说道。

我张着嘴巴楞住，一大杯红酒已举到面前。小芳脸泛红光，笑着，一如当年那个和我一起爬围墙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