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魔影穹庐
山风呜咽着穿过嶙峋的怪石和低矮的灌木丛,卷起枯黄的草叶和冰冷的沙砾,抽打在脸上,带来细微却持续的刺痛。空气干燥而凛冽,吸进肺里如同含着冰渣,与顺天府那场淹没一切的暴雨截然不同。这里是大明长城之外的边地,是燕山北麓的余脉,苍茫、粗粝,带着一种赤裸裸的原始野性。脚下的土地不再是泥泞的官道,而是混杂着碎石、砂砾和稀疏枯草的荒野。
于渊伏在一道风化严重的土梁后面,身上覆盖着与周围环境几乎融为一体的灰褐色粗布斗篷,只露出一双锐利如鹰的眼睛。他已经在这片荒凉的山野间跋涉了三天三夜,小心地避开偶尔出现的游骑和小股巡逻队,如同一滴融入沙漠的水珠,无声无息地向着北方潜行。
脱脱孛罗那张在破庙火光中交织着悲愤、绝望与深沉复杂的脸,还有那柄跌落尘埃、却又被郑重放回他手边的黄金红宝石弯刀,如同烙印般刻在于渊的心头。那柄刀象征的权势,脱脱控诉魔教时眼中燃烧的刻骨仇恨与某种难以言喻的悲哀,以及那句“瓦剌的营地,更是被邪火笼罩”的警告……这一切都指向一个庞大而危险的漩涡中心。
他必须亲眼去看,去印证。无论那是龙潭还是虎穴。
风势陡然增大,卷起更大的尘沙,视野变得有些模糊。于渊屏住呼吸,将身体伏得更低。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震动,透过身下冰冷坚硬的土地,隐隐传递过来。
不是马蹄声。那震动沉闷、连续,带着一种规律性的、令人心悸的沉重感,仿佛大地深处有什么庞然巨物在缓缓移动。
于渊的心猛地一沉。他悄然抬起头,顺着风势和震感传来的方向,眯起眼睛,透过漫天飞舞的沙尘,极力向北眺望。
视野的尽头,在那片被铅灰色低垂云层压着的、苍黄与灰褐交织的荒原边际,一道巨大的、缓慢蠕动的黑影,如同一条来自远古洪荒的巨蟒,正蜿蜒着,朝着东南方向,坚定地推进!
瓦剌大军!
距离尚远,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无边无际的移动暗影,以及暗影之上偶尔闪烁的金属寒光。但那沉闷如雷的脚步声汇聚成的低吼,那凝聚成千军万马所形成的、足以令风云变色的肃杀气势,即使隔着如此遥远的距离,依旧如同实质的潮水般汹涌而来,冲击着于渊的感官,让他浑身肌肉瞬间绷紧,血液似乎都为之凝固。
也先!这就是也先吞并了鞑靼、兀良哈之后,挟魔教之威,意图南下的铁骑洪流!
于渊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在那庞大的、缓缓移动的军阵轮廓上反复扫视。他需要找到一个切入点,一个能让他这只孤雁融入这迁徙巨鸟群落的缝隙。
终于,他的目光锁定了大军侧后方,一处相对稀疏、且移动速度似乎稍慢的庞大区域。那里并非严整的骑兵队列,而是夹杂着大量缓慢移动的牲畜轮廓——牛羊!是随军移动的庞大辎重队伍!无数的牛羊群被驱赶着前行,形成一片混乱而喧嚣的“活”的海洋。驱赶牲畜的牧民、押运辎重的辅兵、装载帐篷杂物的勒勒车……人员混杂,秩序也远不如前方主力军阵森严。
就是这里!
于渊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如同融入环境的变色龙,开始借助着起伏的地形和风沙的掩护,朝着瓦剌大军侧后方的辎重区域,悄无声息地潜行而去。他的动作迅捷而精准,每一次移动都卡在风沙最盛、或前方视线被遮蔽的瞬间,将轻身功夫和潜伏技巧发挥到了极致。
越是靠近,那沉闷如雷的脚步声、牛羊此起彼伏的叫声、牧民粗犷的吆喝声、勒勒车沉重的木轮碾压地面的吱呀声……便愈发震耳欲聋。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牲畜膻味、汗味、皮革味以及风沙卷起的尘土气息,形成一种粗犷而混乱的战场氛围。
于渊如同一条滑溜的泥鳅,借着几辆满载毡毯、行进缓慢的勒勒车的巨大阴影,终于成功混入了这支庞大的辎重队伍。他迅速扯下身上显眼的斗篷,团成一团塞进旁边一辆车的货物缝隙里,又从地上抓起一把带着牲口粪便的尘土,胡乱抹在脸上、头发上和半旧的灰色劲装上。瞬间,一个风尘仆仆、毫不起眼的随军杂役形象便掩盖了他原本的清俊。
他微微佝偻着背,低着头,混杂在一群同样疲惫麻木、驱赶着牛羊的牧民之中,目光却如同最警惕的猎隼,透过低垂的眼睑缝隙,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
他看到披着厚重皮袍、头戴毡帽的蒙古牧民挥动着长长的套马杆,熟练地驱赶着躁动的羊群。看到穿着简陋皮甲、手持弯刀或长矛的瓦剌辅兵,在车队和畜群边缘懒洋洋地巡逻,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可能掉队或试图偷懒的人。看到勒勒车上堆满的鼓囊囊的皮口袋、捆扎的干肉条、成卷的毛毡,甚至还有沉重的铁锅和兵器配件。
一切看起来都像是一支庞大军队正常运转的后勤保障。然而,于渊敏锐的感知却捕捉到一丝丝极其不协调的气息。
在这粗犷、混乱、充满汗水和牲畜气息的洪流中,偶尔会飘过一丝……甜腻的、如同某种劣质香料燃烧后残留的、令人隐隐作呕的气味。这气味很淡,混杂在浓烈的牲口味里,若非他刻意凝神,几乎难以察觉。更让他心头微凛的是,在那些看似懒散的巡逻辅兵中,有那么几个人的眼神,格外不同。
他们的眼神并非草原汉子常见的粗犷或疲惫,而是带着一种空洞的狂热,一种麻木的凶狠。行走的姿态也略显僵硬,仿佛提线木偶。于渊的目光扫过其中一人的脖颈,在那肮脏的皮袍领口下,似乎隐约可见一片暗红色的、如同火焰灼烧后留下的扭曲烙印!
魔教!圣火教的印记!
这些被魔教邪法控制的傀儡,如同跗骨之蛆,已经深深渗透进了瓦剌大军的肌理!脱脱孛罗所言非虚!这片庞大的营地,的确笼罩在无形的“邪火”之下!
天色在行军的喧嚣中渐渐暗沉下来。如同巨兽般的瓦剌大军终于在一处背风的巨大山谷口停下了脚步,开始扎营。号角声此起彼伏,人喊马嘶,巨大的帐篷如同雨后蘑菇般迅速在荒原上铺展开来,篝火星星点点地燃起,驱散着北地深秋的刺骨寒意。
于渊借着搭建帐篷、搬运物资的混乱,如同鬼魅般脱离了辎重队伍。他避开主要的营区道路,在巨大的帐篷阴影间快速穿行,身形融入越来越浓的暮色之中。他的目标很明确——寻找魔教更深层次的痕迹,或者说,寻找那控制着瓦剌、驱动着这场战争的“圣火”源头。
营地深处,气氛愈发不同。巡逻的士兵明显增多,且步伐整齐划一,眼神锐利而警惕,身上散发着铁血精兵的气息。帐篷的规格也明显提升,巨大的牛皮王帐如同山峦般矗立在营地中心区域,周围拱卫着许多装饰着华丽毛毡和金银饰品的贵族大帐。空气中那股甜腻的异香,在这里变得若有若无,却更加难以忽视。
于渊如同一片落叶,紧贴着一座巨大的、存放着成捆箭矢和备用弓弦的物资帐篷阴影里,屏住呼吸。前方不远处,就是一片被众多精锐卫兵严密把守的独立区域。那里没有巨大的王帐,只有几座通体漆成暗红色的、造型奇特的尖顶帐篷,帐篷顶端悬挂着描绘着扭曲火焰和诡异眼睛的黑色旗帜,在暮色和篝火的光影中无声飘荡,散发出一种令人极度不安的邪异气息。
圣火教的核心营地!
就在此时,一阵压抑的、如同野兽低吼般的吟唱声,隐隐约约从其中一座最大的暗红色尖顶帐篷内传来。那声音古怪、扭曲,带着某种癫狂的韵律,钻入耳中,让人头皮发麻,心神不宁。与此同时,帐篷的缝隙间,似乎有极其微弱的、不祥的红光在闪烁明灭。
于渊的心跳骤然加速。他需要靠近,需要看到里面的情形!他的目光扫过帐篷周围密不透风的守卫,最终落在了帐篷后方一片被巨大木箱和草料堆半遮掩的阴影地带。那里守卫相对薄弱,且靠近帐篷的厚实牛皮壁。
就是那里!
他将气息收敛到极致,如同融入大地的影子,借助着帐篷、木箱和越来越浓的黑暗,以令人匪夷所思的角度和速度,悄无声息地潜行到了那座最大的暗红帐篷后方。他紧贴着冰冷的牛皮帐篷壁,那里面传来的吟唱声和一种奇异的、仿佛无数人低语的重叠噪音更加清晰了,如同无数只冰冷的虫子在耳膜上爬行。
他屏住呼吸,指尖凝聚一丝微不可察的少阳真气,如同最锋利的刻刀,在厚实的牛皮帐篷壁上,极其缓慢而小心地划开一道不足小指宽的细缝。
一道微弱的、摇曳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暗红色光芒,瞬间从缝隙中透出,映在于渊的脸上。
他闭上左眼,右眼凑近那道细小的缝隙。
眼前的景象,让他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帐篷内部空间巨大,景象诡谲如同地狱魔窟!
地面并非泥土,而是被挖掘成一个巨大的、深陷的圆形坑池!池中并非清水,而是粘稠的、不断翻滚冒泡的暗红色液体!刺鼻的、混合着浓郁血腥和那种甜腻异香的恐怖气味,即使隔着帐篷缝隙,也猛烈地冲击着于渊的嗅觉!血池!一个巨大的人造血池!
血池中央,矗立着一座由惨白兽骨和漆黑怪石堆砌而成的扭曲祭坛。祭坛顶端,燃烧着一簇幽绿色的火焰!火焰无声地跳跃着,散发出冰冷阴森的光芒,将整个帐篷内部映照得一片惨绿妖异,扭曲了所有的影子。
祭坛下方,血池边缘,跪伏着数十个身影!他们穿着统一的、带有火焰纹路的暗红色长袍,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他们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双手高高举起,伸向祭坛上的幽绿火焰,口中发出狂热的、意义不明的嘶吼和吟唱,汇集成于渊刚才听到的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噪音。他们的动作癫狂而僵硬,仿佛被无形的线操控着。
更令人头皮炸裂的是,在血池的四周,竖立着数十个锈迹斑斑的巨大铁笼!每一个铁笼里,都囚禁着十几到数十个不等的……人!有穿着蒙古皮袍的牧民,有衣衫褴褛的汉人俘虏,甚至还有穿着瓦剌辅兵皮甲的士兵!他们如同牲口般被塞在狭小的笼子里,眼神空洞绝望,身体因为恐惧而瑟瑟发抖。几个同样穿着暗红长袍、脸上涂抹着诡异油彩的魔教徒,手持锋利的弯刀,如同屠夫般,冷漠地打开一个铁笼,粗暴地拖出几个惊恐挣扎的囚徒,在凄厉绝望的哭喊声中,将他们强行按跪在血池边缘!
一个身材异常高大、脸上覆盖着狰狞青铜鬼面的魔教徒,似乎是这场邪恶仪式的祭司,高高举起手中一柄镶嵌着黑色宝石的骨质匕首,口中发出尖锐刺耳的咒语。匕首在幽绿火焰的映照下,闪烁着不祥的寒光。
“不——!” 一个被按住的汉人俘虏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青铜鬼面祭司的咒语骤然拔高!匕首带着残忍的轨迹,狠狠挥下!
于渊猛地闭上了眼睛!牙齿死死咬住下唇,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瞬间在口腔中弥漫开来。即使闭上眼,那凄厉的惨叫、匕首划破空气的尖啸、以及随后传来的、沉闷的利刃切割血肉骨骼的声音,依旧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狠狠凿进他的脑海!愤怒如同岩浆,在他胸膛里疯狂奔涌、灼烧,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
就在这极致的愤怒与冲击之中,于渊的眼角余光,却捕捉到了帐篷深处,祭坛后方,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
那里,一张铺着华丽狼皮的矮几旁,坐着两个人。他们似乎并未参与这血腥的仪式,更像是在幕后观察的掌控者。
其中一人,身着华贵的瓦剌贵族服饰,身形魁梧,侧脸线条刚硬如斧凿,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一种睥睨草原的枭雄气度。于渊虽未见过也先,但此人的气势,几乎瞬间让他确定了对方的身份——瓦剌太师,也先!
而坐在也先对面的那个人……
于渊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
那人穿着一身深紫色的、绣着繁复云蟒纹的锦袍!身形略显臃肿,面白无须,脸上堆着一种令人极不舒服的、谄媚中透着阴鸷的笑容!他正微微倾身,对着也先说着什么,一只手还谄媚地比划着。那副尊容,那种神态,那种服饰……赫然是明朝司礼监掌印太监,权倾朝野的大珰——王振!
王振?!他怎么会在这里?!在瓦剌大营深处?!在魔教这血腥恐怖的祭坛旁边?!
巨大的震惊如同惊涛骇浪,瞬间将于渊淹没!这比看到血池祭坛更让他心神剧震!王振,皇帝身边最亲近、权势最煊赫的大太监,竟然出现在了敌国太师的帐篷里!这背后意味着什么?!
就在这时,王振似乎结束了谈话,从袖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用明黄色绸缎包裹的、巴掌大小的扁平物件,恭敬地双手呈递给也先。明黄色!那是只有大明皇室才能使用的颜色!
也先接过那明黄包裹,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带着掌控一切的笑容。他没有立刻打开,只是随意地放在手边的矮几上,对着王振点了点头,说了句什么。王振脸上的谄媚笑容更加浓郁,连连躬身。
于渊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那明黄包裹里是什么?!王振交给也先的……难道是……
强烈的冲动让他恨不得立刻冲进去,将那包裹夺下!但残存的理智死死地压制着他。这里是魔窟中心,高手环伺,冲进去只有死路一条!他必须冷静!
他强迫自己再次将目光聚焦在也先和王振身上,试图从他们的口型中捕捉信息。也先的嘴唇开合,似乎在吩咐什么。王振频频点头,脸上带着一种卑躬屈膝的得意。
就在王振再次躬身行礼,准备退下时,于渊的目光猛地钉在了王振微微抬起的左手手背上!
那手背皮肤白皙,保养得宜。但在手腕内侧,靠近袖口的地方,赫然露出一个极其微小、却异常清晰的纹身烙印!那烙印的形状——并非圣火教的火焰图案,而是一个极其古朴、线条刚硬的图案:一只展翅欲飞的海东青,爪下紧紧抓着一轮金色的太阳!
于渊的脑中如同有惊雷炸响!
海东青擒日!这是……蒙古黄金家族直系后裔的身份印记!据传只有成吉思汗最嫡系的血脉,才有资格在隐秘处纹上这个图腾!王振……这个权倾朝野的大明太监……竟然是黄金家族的后人?!他是蒙古人?!
一切的线索,瞬间在于渊的脑海中串联、碰撞、爆炸!
魔教扶持瓦剌!王振与也先密会!黄金家族的隐秘身份!还有那明黄色的包裹……
一个巨大而恐怖的阴谋轮廓,如同从地狱深渊中爬出的巨兽,带着彻骨的寒意,清晰地浮现在于渊眼前!王振,这个深得皇帝信任、把持朝政的大太监,他真正的目的,根本不是什么权倾朝野!他是要里应外合,颠覆大明江山!帮助蒙古恢复大元!
“轰——!”
就在这心神剧震、识海翻腾的刹那,异变陡生!
祭坛上那簇幽绿的火焰猛地暴涨数尺!惨绿的光芒瞬间充斥了整个帐篷!所有跪伏吟唱的魔教徒身体同时剧烈一震,发出更加狂热的嘶吼!
一股阴冷、邪异、如同亿万只冰冷毒虫汇聚而成的庞大精神力量,毫无征兆地以祭坛为中心,轰然爆发开来!如同无形的潮水,瞬间席卷了整个帐篷内部空间!
这股力量充满了混乱、诱惑、窥探和毁灭的意念!它并非针对某个人,更像是一种无差别的精神扫描,如同邪神睁开了冷漠的巨眼,扫视着它的领域!
于渊紧贴着帐篷壁的身体猛地一僵!虽然隔着一层厚牛皮,虽然他极力收敛气息,但那源自道门正宗的精纯少阳真气,在这邪异精神力量的扫荡下,如同黑暗中点燃的火炬,瞬间暴露出一丝难以完全掩盖的、与周围污秽邪气格格不入的“纯净”气息!
祭坛下,那个主持仪式的青铜鬼面祭司猛地转过头!他那双隐藏在狰狞面具后的眼睛,瞬间爆射出两道如同实质的、充满恶毒与狂喜的惨绿光芒,精准无比地刺向于渊窥视的那个帐篷缝隙!
“谁?!” 一声尖利刺耳、非人般的嘶吼,如同夜枭啼鸣,穿透了帐篷的阻隔,狠狠刺入于渊的耳膜!
暴露了!
于渊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铁手攥住!没有任何犹豫,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身体如同被压缩到极致的弹簧,猛地向后弹射!同时反手一掌,蕴含着精纯少阳真气的掌风狠狠拍在身后堆积如山的草料堆上!
“轰隆!”
干燥的草料堆被掌风引爆,瞬间化作一团巨大的、熊熊燃烧的火球!炽热的火焰和浓烟冲天而起,将这片区域照得亮如白昼!
“有奸细!”
“抓住他!”
“别让他跑了!”
尖锐的哨声、瓦剌士兵的怒吼、魔教徒疯狂的嘶叫,瞬间撕裂了营地的宁静!无数人影如同被惊动的马蜂,从四面八方朝着火光燃起的地方疯狂涌来!刀剑出鞘的铿锵声、沉重的脚步声汇成一片死亡的洪流!
于渊的身影在火光亮起的瞬间,已经如同鬼魅般没入了旁边巨大帐篷投下的、更加深邃的黑暗之中。他不再掩饰身形,将轻功催动到极致,如同贴地疾飞的夜枭,在巨大的帐篷之间、堆积如山的辎重缝隙中亡命穿梭!
身后,追兵的呼喝声、箭矢破空的尖啸声紧追不舍!更有几道气息阴冷、速度奇快的身影,如同跗骨之蛆,死死锁定了他!是魔教的高手!
“这边!围住他!” 前方也出现了拦截的士兵,举着长矛,组成一道简陋的防线。
于渊眼中寒光一闪!右手闪电般探向腰间!“澄心”剑并未出鞘,他猛地探手从旁边一辆勒勒车上抽出一根用来固定货物的、手臂粗细的硬木棍!
“挡我者死!”
一声低吼,于渊身形毫不停滞,反而骤然加速!手中木棍灌注了沛然的少阳真气,瞬间变得坚逾精铁,化作一道撕裂黑暗的怒龙!
“嘭!嘭!嘭!”
沉闷的撞击声接连响起!拦在前方的三杆长矛应声而断!持矛的士兵如同被狂奔的野牛撞中,惨叫着口喷鲜血倒飞出去,瞬间撞散了简陋的防线!
于渊毫不停留,从缺口处一冲而过!然而,就在他冲过防线的瞬间,一股阴寒刺骨的掌风,如同毒蛇吐信,悄无声息却又快如闪电地从侧后方袭来!直拍他的后心!
是那个青铜鬼面祭司!他竟然追得如此之快!
于渊甚至来不及转身!生死关头,他猛地拧腰旋身,将灌注真气的硬木棍当作长剑,一式“铁锁横江”,反手向后狠狠格挡!
“咔嚓!”
硬木棍应声而断!那阴寒歹毒的掌力虽然被卸去大半,但余劲依旧透体而入!于渊只觉得一股阴冷刺骨的寒流瞬间侵入经脉,半边身子都为之麻痹!他闷哼一声,借着这股巨力,身体如同断线风筝般向前踉跄扑出,喉头一甜,一丝鲜血已从嘴角溢出!
但他不敢有丝毫停顿!强忍着经脉中肆虐的阴寒之气和翻腾的气血,双脚在泥地上猛地一蹬,身体如同离弦之箭,再次加速,冲进了前方一片更加密集、混乱的帐篷区。他利用复杂的地形和追兵瞬间的混乱,连续几个转折变向,终于暂时甩脱了那如影随形的恐怖掌风。
他躲进两座巨大帐篷之间狭窄的缝隙阴影里,背靠着冰冷的帐篷壁,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被阴寒掌力侵袭的经脉,带来针扎般的刺痛。他迅速从怀中摸出一粒“清心丹”塞入口中,清凉的药力化开,勉强压制住体内乱窜的寒毒。他撕下一片衣角,迅速擦去嘴角的血迹。
外面,追捕的喧嚣声如同沸腾的油锅,无数的火把将大半个营地照得亮如白昼。脚步声、呼喝声、兵刃碰撞声、牲畜惊恐的嘶鸣声混杂在一起,越来越近。他知道,躲在这里只是暂时的,魔教和瓦剌的人很快就会搜过来。
必须尽快离开核心区域!回到相对混乱的辎重营区,才有一线生机!
于渊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再次移动。突然,他的目光被脚下不远处,一堆刚刚被士兵慌乱中撞翻的杂物吸引。
那是一个倾倒的木箱,里面散落出一些散乱的文书、羊皮卷轴和……一个被踩扁的明黄色绸缎包裹!
正是王振交给也先的那个包裹!显然,刚才的混乱中,它被撞落,又被慌乱的人群踢到了这里!
于渊的心脏猛地一跳!他几乎是扑了过去,不顾危险,一把抓起那个被踩得满是泥污的明黄包裹。入手很轻,里面似乎只有一张纸。
他颤抖着,迅速解开包裹的结。里面果然只有一页薄薄的、质地坚韧的纸张。借着远处火把摇曳的光线,他看清了上面的字迹——是汉文!而且是极其工整、带着明显馆阁体风格的楷书!
内容很短,只有寥寥数行。但当于渊的目光扫过那几行字时,一股比刚才目睹血池祭坛更甚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将他整个人冻僵在原地!
“太师钧鉴:”
“九鼎重器,南狩可期。京畿锁钥,尽在掌握。”
“待王师叩关,紫禁当空,吾当于太庙焚香,亲迎圣火,涤荡乾坤。”
“王振顿首。”
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于渊的眼中!
九鼎重器,南狩可期——暗示明朝江山即将易主,皇帝(南狩,指代皇帝离京)已成囊中之物!
京畿锁钥,尽在掌握——王振掌控着京城的防御要害!
太庙焚香,亲迎圣火——他要在明朝祭祀祖先的太庙,迎接魔教圣火,彻底颠覆大明社稷!
这封信,是王振给也先的投名状!是他叛国通敌、引狼入室、意图彻底葬送大明江山的铁证!
“在那里!奸细在那边!” 一声尖锐的呼喊从不远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迅速逼近!
于渊猛地惊醒!他飞快地将那张薄薄的信纸塞入怀中贴身藏好,将那被踩扁的明黄绸缎包裹随手丢弃。就在追兵火把的光芒即将照入这条狭窄缝隙的瞬间,他身形一晃,如同融入黑暗的流水,贴着帐篷壁,向着辎重营区的方向,再次亡命遁去!
这一次,他的目标无比清晰——必须活着回到京城!将这惊天的阴谋,这叛国的铁证,呈于君前!王振,必须死!
营地的混乱持续了整整一夜。于渊如同在刀尖上跳舞,凭借着高超的轻功、对复杂地形的利用以及一点运气,数次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围追堵截。他身上又添了几道深浅不一的伤口,体内阴寒掌力的余毒也未能完全驱除,但怀揣着那张重逾千斤的纸片,一股不屈的意志支撑着他,硬生生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如同挣脱罗网的孤狼,冲出了瓦剌大营的警戒范围。
天边泛起鱼肚白,荒凉的戈壁再次显露在眼前。于渊回望身后那片在晨曦中如同匍匐巨兽般的瓦剌营地,篝火尚未完全熄灭,如同巨兽身上未曾愈合的伤口。他最后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重重营帐,落在了营地中心那座巨大的牛皮王帐上。
王帐之内,灯火通明。
脱脱孛罗——或者该称他为也先太师——已经换上了一身象征最高权力的雪白狼裘,端坐在铺着华丽虎皮的宝座之上。他脸上的泥污血渍早已洗净,浓密的胡须梳理得一丝不苟,那双深陷的眼窝里,再也看不到破庙中的痛苦、悲愤或绝望,只剩下深潭般的冰冷漠然和掌控一切的威严。那柄黄金红宝石弯刀,此刻正悬挂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刀柄顶端的血钻在烛光下流转着令人心悸的光芒。
一个穿着暗红魔教服饰、脸上带着刀疤的护卫统领单膝跪在下方,沉声汇报:“……目标极为狡猾,重伤了三位影狼卫,并焚毁了部分草料制造混乱,最终……逃脱了追捕。属下无能,请太师责罚!”
也先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黄金刀柄。护卫统领汇报完毕,帐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烛火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良久,也先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静,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他看到了多少?”
护卫统领的头垂得更低:“此人潜伏术极高,很可能……窥见了圣火祭仪,以及……王公公与太师会面。”
也先敲击刀柄的手指停顿了一下。他的目光扫过宝座旁那张矮几——上面空空如也。昨夜王振呈递的那个明黄包裹,在混乱中遗失了。
一丝极其细微的、冰冷的弧度,在也先的嘴角缓缓勾起。那不是愤怒,反而更像是一种……棋局脱离掌控时,棋手发现意外变数所带来的、带着残酷兴味的审视。
“一个有趣的变数……” 也先的声音轻得如同自语,目光似乎穿透了王帐厚厚的牛皮,投向了南方那片辽阔而富庶的土地,“去吧。让‘鹰犬’动起来。记住,只留一个活口。” 他顿了顿,补充道,“那个叫于谦的……道门行走的儿子。”
护卫统领身体微微一震,随即深深俯首:“遵太师法旨!” 他起身,无声地退出了王帐。
帐内恢复了寂静。也先独自一人坐在宝座上,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又缓缓移向那柄黄金弯刀,最终停留在刀柄顶端那颗血光流转的红宝石上。宝石的光芒映着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面似乎有无数暗流在涌动。
他伸出手,缓缓握住了冰冷的黄金刀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长生天见证……” 一声低沉如叹息般的自语,在空旷的王帐内幽幽回荡,带着铁与血的味道,“这盘棋,越来越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