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退回到十几年前的某一天,如果要让喜乐和建安回忆的话,可能也无法确定具体是在哪一天。我们习惯把那些模糊的、片段的和偶尔会浮现在眼前的,称之为“那一天”。
在那年的暑假里,建安常做的一件事就是早上等到自己的爸妈出门后,眼巴巴地在自家院子里徘徊,并竖起耳朵哨探着隔壁喜乐家的动静,直到看见喜乐趴在墙头,露出小脑袋对着他眉开眼笑。
他们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在那个夏天,喜乐的爸爸给喜乐买了一台小霸王游戏机。于是,暑假作业被毫无顾忌地抛向了脑后,对于孩子而言,玩才是最重要的事。
然而就在那一天下午,当喜乐和建安正坐在电视机前玩得热火朝天时,突然,只是一眨眼,身前的电视屏幕就黑了,喜乐怔了怔,然后撇过头对建安做了个鬼脸,说:“没准儿是跳闸了,我去看看。”说完,喜乐就赶紧跑出了房间,片刻后,喜乐回来,建安呆呆地看着他,从喜乐垂头丧气的表情中建安便得知,应该是停电了。
接下来,两个孩子陷入了漫长的等待中。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建安甚至窝在沙发上睡了一觉。
“喜乐哥,我回家了,一会儿我妈该回来了。”建安睡眼惺忪地对喜乐说。
“再等等,没准儿这就来电了!”
建安无奈地从沙上坐起来,他抿着嘴,双手环抱住支起来的双腿,他把脸贴在膝盖上,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那颗圆鼓鼓的电灯泡,有一滴汗珠沿着建安的面颊滑过,痒痒得像一只停在脸上的小飞虫,他用手擦了一下自己汗津津的脸蛋,也就在这时,电灯泡一闪,亮了!
“哈哈!来电了,你看我说什么了!”喜乐随之兴奋地欢呼雀跃。
紧接着,他们便兴高采烈地跑向了隔壁的卧室,建安跟在喜乐身后,心里盘算着还能玩多久,至少还能玩上一把,“死了”就回家,就算正好被爸妈碰见也没事,喜乐会帮他说谎,说什么?就说今天的作业已经写完了,只是玩了一小会儿,就这样,喜乐会帮他的。
“啪!”
还没来得及开灯的卧室略显昏暗,唯有墙壁上方的通风小窗透进来的一丝光亮。建安闻声立刻停住脚步,站在卧室门口向里面看去,喜乐也停在了原地,呆若木鸡地低头盯着地面,此时他的脚边满是玻璃碎片。建安看得出那是个花瓶,他听喜乐说过,那是他爸妈结婚时,他在北京的大姨送的礼物。
透明的玻璃花瓶上环绕着蓝色的不知名的花,喜乐的妈妈从不忘记擦拭和炫耀它,然而此刻,它四分五裂地碎满了一地,凌乱得像冬天时从天上落下的鹅毛大雪。与花瓶同时破碎的,还有喜乐的眼泪,可怜的孩子,刚刚还兴奋得欢蹦乱跳,只不过一瞬间,就哭花了脸。
“完了,我妈非打死我不可……”喜乐呜咽着。
之后,两个孩子傻傻地坐在床边,他们一言不发。喜乐哭了一阵儿后,就没了动静,而一旁的建安倒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他想,反正不是他打碎的。可他又找不到离开这间屋子的理由,他不想让喜乐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这儿,看上去就像一个被老师喊去走廊罚站的坏学生。
建安对此深有体会,他曾因为上课时揪前桌女同学的辫子被老师赶到教室门外罚站过,那感觉真不好受,整个走廊里只有他一个人,他能清晰地听到身后教室里老师的讲课声和同学们的朗读声,那一刻,他成了一个置身事外的人,他感到孤立无助,进而变得羞愧难当。
虽然建安不忍让喜乐独自一人承受伤心,但说到底,这件事与他关系不大,再者,他也确实没办法解决喜乐目前的困境。于是,他开始盼望能听到自家大门的响声,这样一来,他就有理由一溜烟儿跑回家去,他觉得,喜乐应该不会有事,一个花瓶而已。
突然,正在心里打着小算盘的建安听到“哐当”一声,紧接着,又听见屋外有人喊,“乐乐,帮妈妈拿菜!”
建安先是一惊,他的身子向上挺得溜直,随后,就是一阵失落从心底翻涌而出。而坐在他身旁的喜乐在听到声音后,先是臊眉耷眼地瞥了他一眼,然后极不情愿地站起来,扭扭捏捏地走出了卧室,建安叹了口气,也跟着走了出去。
院子里,喜乐的妈妈刚刚停好自行车,正伸着手去拽搭在晾衣绳上的衣服。“把菜拿进去。”她回过头,手里抱着衣服,“儿子,你哭了?”妈妈诧异地看着站在她身前的两个孩子,“你俩吵架了?”
喜乐没吱声,只是拎起菜回了屋。
妈妈抱着衣服,疑惑不解地跟着儿子,喜乐进了厨房,她来到卧室,当她看到那一地花瓶碎片时,就明白了喜乐为什么会哭。
“你俩给我过来!”她呵斥一声。不一会儿,喜乐怯生生地来到她身前,建安跟在后面。
“你俩谁干的?”
此时,建安站在喜乐身后,眼睛正好能看到喜乐的后脑勺,他用手指偷偷地抠着自己的裤子,并无比期待自家大门能发出响声。屋里的空气凝结了,对于两个整天只知道玩耍打闹的孩子而言,无疑是一种折磨。
妈妈走出卧室,从厨房里拿来扫帚,她一边弯腰扫着地,一边说:“你爸非给你买什么破游戏机,惯着你,不好好学习,整天就知道玩儿!”她继续说,“天天来我家,喜欢玩儿让你爸给你也买个去!”妈妈低着头,在扫到建安身旁时,她用扫帚故意打了下建安露在外面的小腿,“上一边儿去!”
建安向一旁挪开一步,他似乎没听懂喜乐的妈妈说的话,他甚至还扭过头对着喜乐咧嘴笑了笑。
“哐当!”
屋外又响起了开门声,建安以为是自家大门,他下意识地抬头向窗外看去,然后,便看见自己的妈妈走进了院子,来到窗前向屋里张望着,于是建安再一次露出了笑容。
“我就知道他在这儿,我说我家怎么没亮光。”建安的妈妈边说边进屋,一进来就瞧见两个孩子并排站着,“这是……”建安的妈妈低下头,一眼看见地上那一堆聚在一起的花瓶碎片。“你又给我惹祸!”她不由分说,三步并两步走到建安身前,一把就拽住了建安的胳膊,建安身子向前一倾,险些没站住,同时,他嘴上嘟哝着,“不是我……”
“弟妹!孩子淘气,这东西不值几个钱,碎了就碎了。”喜乐的妈妈一改之前的严厉面色,颇为和气地说。
“嫂子,你看……多少钱,我赔你?”
建安的妈妈说着,就把手伸进兜里准备掏钱,紧跟着,喜乐的妈妈上前一把攥住她的手,说:“你看你,谁家没碎过东西,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叫‘碎碎平安’!”
“跟我回家!跟我回家!”建安的妈妈狠狠地拽着建安,“嫂子……我回去收拾他!哪天咱俩上街,我送你个新的。”
“你看你说的,瞎外道什么!”喜乐的妈妈微笑着送走邻家母子,她站在门口大喊,“有空来玩儿,建安!”
建安走后,喜乐仍然站在原地,他看着空荡荡的柜子顶,想起之前自己跑进卧室时的一个踉跄,身子便撞在了这个柜子上,接着,那花瓶就摇摇晃晃地摔在了地上。现在,屋子里恢复了平静,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地上的花瓶碎片消失了,建安也跟着消失了。
妈妈扫完碎片后就来到厨房择菜、洗菜。此时的喜乐感觉自己很累,他想去沙发上歇一歇,可又不知道妈妈允不允许,他感到自己的脸黏糊糊的,很不舒服。
于是喜乐壮着胆子,拿着脸盆来到厨房准备接些水洗洗脸,这时,蹲在地上的妈妈站起来,她走到喜乐身边,用拇指在喜乐的小脸蛋上轻轻地擦抹着,“儿子,我给你烧热水,没事儿,妈没生气。”
一听到这句话,喜乐顿时如释重负。妈妈终究不会怪罪自己的孩子。喜乐点了点头,悄声回到沙发前坐下,并在心里暗自庆幸。
他静静地听着妈妈在厨房里打开了煤气灶,听着煤气灶上的水壶发出了“滋滋”的响声,同时,他也听到在身后墙壁的另一边,传来了建安歇斯底里的号哭声。
喜乐和建安坐在大门前抽着烟,闲聊着再次提起了那件事。
“我说什么我妈都不信,给我一顿揍。”建安吸了吸鼻子,脸上露出滑稽的表情,他说,“其实还好,小时候没少挨揍,也不差那一顿。”
喜乐注视着身前这条多年不曾改变的胡同,儿时的记忆又一次浮现于眼前。他想对建安说声对不起,可无奈这世间三个字的词汇都过于矫情。他想起昨天在公园里发生的一切,后悔当时真该站出来为建安说些什么,什么都行,至少他不该像儿时那般自私,然而他却没有,以前没有,现在也没有。
“其实王小丢人挺好,就是脾气不太好。”喜乐忽然说。
“什么?”建安微微一愣,“唔,不要紧,是我说错话了。”
“哎,人家家庭条件好,大小姐,咱惹不起。”
“嗯,是。”
说话间,建安扔掉手上的烟头,二人便再没就昨天那件事继续聊下去。此时,春日明媚,微风徐徐,喜乐与建安坐在大门前沉默着,从他们身后的屋子里传来了一阵阵炒菜声,那声音繁忙又亲切,似乎是有意要把他们在恍惚间带回到从前。
“咳咳。”喜乐干咳两声,打破了沉静,他说,“我家那房子有人住?”
“嗯,让你爸租出去了。”
“什么人?”喜乐向自家老房子那边努了努嘴。
“两口子,再不就是情侣。”
“你回来没几天,调查得倒是清楚。”
“那个……”建安玩世不恭地撇着嘴,说,“我听见的。”
“哦,明白了。”
“房子隔音不好。”
“我懂了。”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与此同时,就在喜乐的脑海里,忽地又响起了建安哀号似的哭声,清清楚楚,如同就在耳边。
“等过两天,我叫上昨天那两位,咱们一起吃个饭。”喜乐把头扭过去,看着一旁的柳树,发现它的树枝上已经冒出了新芽。
“行,我该给人家道个歉。”
“用不着。”喜乐微微眯起眼,仿佛想要将那柳树芽看得更真切些,他说,“有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