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狗*梦

图片来源于网络

夜幕缓缓降临寂静的小院,初秋的凉风洗涤着白日余留的热意。冬雪坐靠在一枚竹椅上乘凉,手中偶尔草扇轻摇;脚边匍匐着小灰,脑袋低埋在两腿间,一动不动。

灰白低矮的两孔砖隔开了小院和菜地,东边菜园里,一方褐色的竹杆阵,丝瓜已是满架子的残绿枯黄,秋风给他们带来的,全是冬的气息;院墙脚下参差罗列的一盆盆菊花含蓄待势,准备以蓬勃的姿态迎接生命中的春天。

我悄立在门口,听着蝉声倦怠的哼唱,像疲惫的歌手为自己送行的挽歌;虫儿浅唱低吟,开始午夜演唱会前的热身。隔壁的小院里,一个老人和一条狗,几乎静止成一幅画,弥漫四周的是风一样的回忆,像眼前的景色渐渐地面目不清,朦胧而恍惚。

暮色像极细的黑纱一层层地覆盖下来,在我的眼睛进入黑暗之前,眼前的景物已与夜色模糊成了一片,像一个梦的结束或开始。

冬雪家的走廊角落有个专用地盘,是历代狗们的领地。冬雪的儿媳酷爱狗,她的养狗爱好随她一起嫁了过来。

冬雪家的狗历史上记载的开国元老是只可怜的半瞎狗,六亲不认,因为咬惨了一个亲戚被宰了;接着是一只听话的黑狗,被迫在打狗运动中牺牲了;然后一只长毛牧羊犬,虽然美丽却需要三天两头侍候他洗澡,有奴占主位的嫌疑,送人了;还有就是一只体态庞大的杂交狼狗,养肥了填了别人的胃。

各类狗们走马灯似地登场退场,像那些短促相连的梦,只存活过一个夜晚天一亮就毫无痕迹。

后来就是土狗阿黄,小灰的母亲。

作为一只通性情的母狗,阿黄经历了生离死别的不幸和痛苦。她的第一胎生产了六只小狗,五只生下来就死了,因为产前打过的狂犬疫苗产生的副作用,剩下一只长到三个月,虎头虎脑地招人爱,可惜,到底也因为先天性的体质问题夭折了。

阿黄的第二胎生了五只,四只生下来就送人了,唯独留下了小灰。儿媳选它做狗掌门的继承人,因为冬雪老是嫌母狗事儿太多了。

小灰从此成为阿黄的心肝宝贝。开饭的时候先让小灰吃饱阿黄才肯动口;上我家来捡骨头,阿黄把味儿鲜美的小嫩骨头留给小灰,自己舔舔大大的硬骨头过瘾;阿黄一改往日沉静的性格,陪着小灰在院子里打闹,顽皮的小灰经常跳到阿黄的背上,咬她的脑袋,阿黄总是轻轻地把他放倒,舔他毛茸茸的肚皮,乐得小灰满地打滚;有一次我还看见阿黄从哪里拣来一个弹性彩球给小灰当玩具,小灰因此窜上窜下疯狂了好几天。

冬雪一点也不喜欢狗,对所有的狗都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阿黄和小灰自然也难得她青睐。冬雪告诉我:狗啊猫啊太闹了,她最希望和老头子两个人安安静静地过简单的日子。

可冬雪的孙子才八岁,儿子儿媳忙着在外挣钱,一家人又住在一起,她注定要做后勤部长,掌管一日三餐和儿子三天两头的请客排场;兼职书童,负责孙子的上学放学的接送和他沉重的书包;还有狗们的大厨和卫生清洁工。

她希求的清静,是她的一个遥远的梦。

阿黄肃立在巷子中间,像只纤细优雅的梅花鹿,耳朵直竖,谛听着随时可能出现的异常声响。四周一片寂静,阿黄垂下了头,往回走了几步;停住了又屏息静听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她希冀的动静出现;她边走边回头,像在与恋人艰难分别。

终于,一只灰褐杂毛的粗壮小狗呼哧呼哧跑跳着闯进了巷子,阿黄立刻摇动尾巴,细碎的脚步急促地迎上去,忽左忽右护着小狗,兴冲冲而回。小巷的宁静被两只狗的奔跑撞碎,光影也荡漾起来。

冬雪不一会儿也回来了,她手里拿着个大号的搪瓷杯,杯身上一个大红奖字,是以前去公社比赛种田得来的奖品,算得上古董了,居然用到现在。

她的两条腿无精打采地往家挪,准是没在牌桌上凑上号。除了看电视,打牌是她主要的社交和娱乐活动,其余的时间,她的神态就像得了梦游症,目光茫然不知所向。

冬雪的老头子长驻在县城守着个小摊做古董生意,偶尔地拿换洗的衣服才回来一趟。冬雪有一次趁儿媳五一长假去呆过几天,回来一有机会就跟我念叨在县城的日子,语气里又是美又是憾。

冬雪年青时候,唠叨是她的招牌。她的最牛记录是一个人从上床唠叨到半夜一刻都没停,她男人把她的唠叨声当做催眠曲呼呼睡去,她揪着耳朵把他吵醒,最后直到自己唠叨累了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为止。

有一次,他男人被她唠叨得心烦,趁她转身喂鸡跑掉了,她一回头发现听众不见了,抓起一把扫帚追出去就打,这招让她彻底地征服了她男人,他再也不敢在硝烟散尽前中途退场了,唠叨也从此成为冬雪响当当的一张名片。

她的唠叨是叫她儿子给治好的,或者说吓好的。那时她儿媳过门没多久,婆媳间闹了点矛盾,冬雪在儿子面前开始了唠叨。

不巧那天他儿子刚在外面受了别人的气,心情非常不好,回了家先听老婆诉苦又听老妈指桑骂槐,他的暴躁一下子失控了:够了!他大吼了一声,一把掀翻了饭桌,食指狠狠点着她们:你们两个,以后谁也别在我面前唠叨!他又说:我还要出车,你们存心搞得我心神不宁,想让我出事?!

冬雪好歹也见过大风大浪,掀翻桌子她只是伤心没害怕,但儿子一句想让他出事吓坏了她,她像某些嗜烟如命的人,受到了医生的警告说,要命还是要烟?当然是命,冬雪迫不得已地金盆洗手了。

冬雪有一次在巷子里遇上一个老姐妹聊起以前的辰光,老姐妹夸赞她当年的能耐,冬雪叹了口气说,哎,别提了,一眨眼好日子就过去罗。

当时离掀桌事件发生没多久,我不知道她说的好日子到底泛指的是她的青春岁月还是指她当家作主的唠叨时代。

小灰一点儿不像他母亲那样忠于职守,日益强壮的身体使他有旺盛的精力和欲望,他喜欢上了往外溜达,有事没事还喜欢围绕着前院的哈巴母狗小白献殷勤。冬雪一家怕他步了那只杂交狼狗的后尘,请来兽医把他阉了。

之后小灰果然老实了许多,只是每天早上出去一阵,吃完晚饭再出去一阵,非常科学守时,相当于人的饭后散步;对小白也冷淡了许多,看见了就低头走开,也不去小白的屁股后嗅来嗅去了。小灰越来越健壮高大,愈显得阿黄瘦骨嶙峋地弱小了。

这一年的春天到来时,周围附近的狗都闻香而来向阿黄献媚,小灰英勇地充当了阿黄的保镖。他呲牙咧嘴嗷嗷地吓退了那些杂七杂八的发情狗,其中包括他可能的父亲。

他的高大威武令狗们望而却步,同时狗们又无可奈何,因为阿黄对小灰言听计从。狗们一致妒忌着阿黄对小灰的宠爱,阿黄为他,不惜牺牲了和她的老情狗们的约会。

可惜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阿黄有一天离奇地失踪了,从一早出去后再也没回来。冬雪一家遍寻不着,只能推测说多半是被车撞后又毁尸灭迹了。小灰曾多次沿着若有若无的气味去寻找,每次都垂头丧气地回来。

这一天对冬雪家来说祸不单行。当天夜晚,冬雪的老头子突发脑溢血,走了。

或许因为同病相怜,冬雪后来走到哪里都带着小灰,说不忍心把他独自留在家里,完全忘记了一只狗的职责是看家。

冬雪已很长时间没和我唠叨什么了,但我看见她经常抚摸着小灰的脑袋,絮絮叨叨地跟他说话。小灰是个很好的听众,他总是温顺地趴在冬雪身边,耐心地听她嘀嘀咕咕的话像灰尘落在耳边又被风吹散得无影无踪。

有一次我听见冬雪伤感地在说:小灰,你看做人是不是跟做梦一样?一觉醒来人就老了;一觉醒来,老头子也像梦一样不见了。我看见小灰边听边摇摆着尾巴好像表示深有同感。

小灰越来越守家懒于外出了,他会在晚饭后躺卧在我家门口,长时间地保持着一个姿势,眼神迷离地盯着巷子口,凄惘两然,像在重温某种温暖或盼望某种奇迹。

我知道对小灰来说,阿黄的消失意味着受宠岁月的一去不返,也意味着快乐未来的遥遥无期。我站在他身后,想到他被剥夺掉的男女欢情,有些心酸,刚要开口安慰他,小灰回过头来,哀哀地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幽幽地说:狗生如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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