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没退休时曾教过一个女孩子,叫萍萍。常听母亲说萍萍皮肤白里透粉,说话小嘴巴巴的,是她们班最水灵的。可惜,是个弱智。
萍萍的爸爸是个游手好闲的懒汉,因为寻不上,这才娶了她的傻妈。她妈用我们农村话说,是“实傻”。卖废品,人家给八块钱,她说,八块钱不卖,五块钱才卖。人说,你闺女头发怎么那么脏,她把女儿头杵到水管子底下,打开冷水就冲。非典期间,她女儿略微有些低烧,她嚷嚷地人尽皆知,引来疾控中心把她女儿拉走隔离了。
萍萍比她妈强。母亲说,她念课文念得有声有色,也识得一些字。语文成绩能考过及格线,只数学不行。但她也有机灵之处,晓得“抄”。一次期末考试,她挨着班里的“尖子”,数学居然考了98分。母亲呼天抢地,我啼笑皆非,这不正说明您教学水平高么。母亲感叹,担忧人家说这孩子没问题,正式计入成绩。
我不清楚母亲教了她几年,只知道她刚上中学时还和其他同学一起回来看过母亲,也会对母亲说中学老师怎样怎样。母亲安慰她,说你们长大了,中学老师就要锻炼你们了…
讲台岁月容易过,展眼稚子又一拨。
随着母亲接了新的班,萍萍在母亲口里便出现的少了。渐渐地,我也淡忘了,淡忘到这个人似乎从未在世界上存在过。
直到我大学时,她又开始频繁给母亲打电话。我不确定她那会儿是在初三还是高一的年纪,反正都没什么相干。因为电话装在里屋,我听不清母亲说了什么,甚至向母亲打听的闲心都没有。只是有一次,我听见母亲在屋里怒吼,我跟你说,以后不要再打电话来了。紧接着,我就看到母亲情绪激动的从屋里出来。爸爸问怎么了?母亲说,她总拨电话过来,又不说话。爸爸说,别那样,她还是心里难受。母亲便沉默了。
在我接连的追问下,他们才告诉我。萍萍被村里一个老男人糟蹋了,怀了孕,还做了引产。萍萍的父亲是个贪小的人,那流氓之前一直请他吃喝,他吃人家嘴短,终于把女儿搭进去。据说事后赔了点儿钱就算了事儿。
这些当然不是从萍萍嘴里听来的。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五里八乡,谁还能不知道呢。
我必须得为母亲辩解几句。她不是心理医生,不是警察,关于这件事,她能使的力实在有限。她的暴怒,来源于她的恐惧。
糟蹋萍萍的流氓,曾引发过一桩轰动一时的血案。他一度靠情妇养着。情妇丈夫想离婚,情妇偏不肯。那丈夫终于忍无可忍,挥刀砍死情妇后自了杀。据说第一刀砍下时,情妇躲过了,只砍下一只手,被家里的狗叼走吃了。我同学的母亲在警察封锁现场前进去看了,回来后吓得睡不着觉,一闭上眼就是血了呼啦的凶杀现场。
这是我上初中时的事儿。
萍萍爸爸有一次交学杂费用了一张假币,母亲委婉请他换一张,他一蹦三尺高,拿出一沓子钱,扬给母亲看,这些才是假的呢…
母亲不敢惹他们,我也不敢。
所以,萍萍再度于日常的琐屑里被遗忘。
今天我读《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猛地想起萍萍。她虽然傻,但并不意味着没有感知痛苦的能力。电话那头的沉默,是怎样一种有苦说不出的凄怆。那时的她,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木讷?无助?恐惧?现在的她,又如何了?
我捂住脸,呜呜呜地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