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杀者之歌
海子
伏在下午的水中
窗帘一掀掀
一两根树枝伸过来
肉体,水面的宝石
是对半分裂的瓶子
瓶里的水不能分裂
伏在一具斧子上
像伏在一具琴上
还有绳索盘在床底下
林间的太阳砍断你
像砍断南风
你把枪打开,独自走回故乡
像一只鸽子
倒在猩红的篮子上
一.在不相容的对立中形成了美
相较于意象清新、节奏晓畅的《面朝大海》,初读本诗,难免觉得晦涩难懂。全诗画面凌乱,意象吊诡,以致透露出几分诡异和神秘的色彩。上下句之间并无铺垫,场景变换频繁且毫无逻辑可言,颇有些东拉西扯之感。更遑论全诗似乎并无具体事件的叙述,除了抒情对象“你”以外,再无其他人出场,通篇不过意象的堆叠。以上种种都给我们带来了理解障碍,但是,倘若我们细心去捕捉这些迷离的意象,走进这梦幻的意境,辅以联系海子的现实生活,定能触摸到诗人欲传达的情感体验,体察到海子深层的精神痛楚和凄凉的生命境界。
首句“伏在下午的水中”信息量甚大。下午是缺乏生息与朝气的时刻,但是也是阳光弥烈的时刻,如果是春夏,或许还会有点闷热。“下午”二字铺垫出一个氛围,同时可能映射诗人人生的一个心意低垂的时期。“伏”字在字典中的解释是:趴,脸向下。“伏于水中”暗示着读者此时“自杀者”正开始尝试着结束自己的生命。“窗帘一掀掀”,窗帘缘何摆动?或许是因为风,或许是因为阳光,总之一定是因为外力。紧接着,“一两根树枝伸过来”,打破了原有的死寂。窗外是悄然发展的世界,光阴默不作声地流逝,外部有人试图走进“自杀者”的内心,并邀请他出门看看。然而,下一句却将这生的希望打得粉碎--“肉体,水面的宝石”--自杀者终于还是选择将目光困于己身,拒绝了深入房间的树枝,也拒绝了善意和可能的生机。
“肉体,水面的宝石/是对半分裂的瓶子/瓶里的水不能分裂”,此处描写颇为抽象,但抽丝剥茧后可以将其简化为以下形式以便分析:装满了水的瓶子出于某种原因碎裂,瓶身化为两半,然而瓶内的水却始终为一整体。由于斯人已逝,再难对证,因此我只能猜测瓶或指“人”这一整体,而“自杀者”死亡后肉体与思想各自分离,然而他的灵魂却得以保存,亘古不变。
紧接着的“伏在一具斧子上 像伏在一具琴上 还有绳索盘在床底下”则出现了明显的对立,斧子缘何得以与琴类比?绳索为何置于床底下?荒诞在此处体现的淋漓尽致,我想,恐怕诗人正是因此来暗示“自杀者”的精神状态早已崩溃。斧子夺去我的生命,亦是为我演奏欢欣的乐章。绳索给予我安详,好似躺在床上拭去疲惫。生与死,爱与恨,真与假,对于“自杀者”来说已经达到了绝妙的平衡,在好似衔尾蛇的轮回中,对立的双方不断转换。或许常人避之不及的死亡,对他而言即是幸福的解脱。
场景突转,以林间一句为分界,此前的故事皆是发生于室内,而后的故事则转入了室外。“林间的太阳砍断你/像砍断南风”,海子的风大多指向空远飘渺的的孤独,如《九月》中“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如《四姐妹》中的“风后面是风/天空上面是天空”,因此有观点称此句“砍断南风”即是海子以死亡消解孤独的隐喻。私以为此解读并不可靠,首先前文努力伸出的树枝已可证明海子并非时刻身处于孤独之中,其次南风从地理意义上与古诗意象上而谈是温暖的、美好的风,倘若实欲表示孤独,恐怕海子会选择“北风”。我想,此处解读还需放置全诗之中。如果顺着上文中树枝代表着朋友亲人的思路,那么林间,恐怕就是更为广泛的世界--所有人存在的世界。在林间,太阳砍断了南风。在现实生活中,来自他人毫无遮掩的揣测与恶意摧毁了“自杀者”对世界为数不多的眷恋。太阳会赶走春日的南方的风,他人也会赶走“自杀者”存在的意义,其自杀的原因似无迹可寻,却又是清晰明辩。
何等无奈,何等悲哀。
于是他“把枪打开”,于是他“独自走回故乡”--人生若觉得勉为其难,失去了走下去的意愿和向往,死亡的旅途,便是归乡的旅途,来时不曾结伙,赴死依旧孑身。象征着圣洁灵魂的鸽子悄然倒下,猩红的血液蔓延至篮子地里里外外。这便是他给自己做的墓碑。
至此,全诗结束。
二. 理想与现实的巨大分裂
《自杀者之歌》最早刊登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油印刊物《启明星》第15期。该期刊登的海子组诗《鹿王的梦》,除《自杀者之歌》外还包括《我所能看见的妇女》《果园》《自杀者之歌》《在甜蜜果仓中》《从六月到十月》《给托尔斯泰》《但愿长醉不愿醒》六篇。其具体创作时间已不可考,唯一可确定的是定然作于1987年。
对于海子而言,1987年实是一个特殊的年份,这是他诗歌风格的转折点,同时或可认为也是他人生的转折点。海子生前好友西川曾言:“1987年以后,海子放弃了其诗歌中的母性,水质的爱,而转向了一种父性,烈火般的复仇。”
这种改变并非无迹可寻,1986年年底,迫于家境的巨大差异海子不得不与深爱的初恋女友B(波婉/小武)分手。波婉来自内蒙古,有着大大的眼睛和一头披肩的的长发,她迷恋海子的诗歌,她最终也成为了海子诗歌的一部分。海子对她用情至深,写下许多情诗,发起疯来一封情书可以写到两万字以上。“北方/拉着你的手/手/摘下手套/她们是两盏小灯笼”、“你是我的/半截的诗/半截用心爱着/半截用肉体埋着/不许别人更改一个字”、“两片抖动的小红帆/含在我的唇间”。这一时期海子的诗里还没有出现迷幻的血色,遍地的尸骸和刺眼的曜光。他将自己满腔的温柔,和无伦的才华倾泻于诗中,毫不掩饰的爱意现在读来也令人心潮汹涌。然而,波婉的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他们判定这个出身农村的少年不修边幅,邋里邋遢,除了写诗一无是处,因此极力阻止他们交往。二人的关系由此出现了隔阂,直至彻底分手。
同年年底,海子在日记里第一次披露想要自杀的念头。“我差一点被毁了。两年来的情感和烦闷的枷锁,在这两个星期(尤其是前一个星期),以充分显露的死神的面目出现。我差一点自杀了。”中国政法大学的同事孙理波拉着他去到昌平的某个饭馆里大醉一场,第二天,北京下了当年的第一场雪。海子后来告诉孙理波:“我本来打算干掉自己,第二天起来看到外面白茫茫一片,就不想死了。”
改变或许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的。1985年时,海子尚还愿意歌颂人间的美好,他说“活在这珍贵的人间/太阳强烈/水波温柔”/”,但到了1987年,他的诗里便充满了积郁与不平:“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我不得不与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万人都要将火熄灭,我一人独将此火高高举起。”。和波婉在一起时,他是在爱情中燃烧自己,而分手后,他选择在诗歌中燃烧自己。一个恢宏的创作计划在他的心里萌生,他向时任《十月》编辑的好友骆一禾透露了这一宏伟蓝图:创作一部名为《太阳·七部书》的长篇史诗。作为他最野心勃勃的系列,他打算在这组诗中建立一个庞大的帝国。东起太平洋,西至两河流域,以敦煌和金字塔为两极,北至蒙古大草原,南至印度次大陆。他的野心,是为人类文明歌唱,比肩神曲和浮士德。这无疑是气吞山河的构想,也闪烁着天才般的雄心。这个年轻的诗人,正试图攀越人类文明的高峰。他说,“诗歌一定要有玄学的意义,否则就会愧对祖先的伟大回声”。
可是天才的处境,往往是孤立和孑然的。他怀揣着永驻文学史的野心,现实中却遭遇了无情的批判。
1987年五月,北京作协举行“西山会议”,会上有人批评海子“写长诗”“搞浪漫主义”。有人评价海子短诗写的不错,长诗则没有什么价值。然而对海子来说,短诗不过是业余的抒情,长诗才是他真正热爱的事业。在一些重要的诗歌论坛上,除了西川和骆一禾几乎没有人搭理他。怀才不遇,处处碰壁,这对生性敏感的海子造成的伤害是难以言表的。《自杀者之歌》里谈到的“一两根树枝”对“自杀者”而言是唯一的慰藉,而这两位朋友,也是海子身边唯一的太阳。
也似乎只有在这种精神状况下才能创作出这般诗来。
三. 向自己复仇的诗人
将目光拉回《自杀者之歌》。
海子用文学杀死了自己一次,用呓语杀死了自己一次。全诗也围绕着自杀在铺设意象。比如水,斧子,绳索,砍断,枪,猩红的篮子。但也有不符合自杀的意象比如树枝,宝石,琴,太阳,鸽子,篮子等等。二者之间存在着明显的差异,我个人愿意将其解读为海子精神出现分裂的一个征兆(气功或许也是应提及的重要因素,迫于篇幅,不做赘述)。死亡有时候,在某状态下,是个很吸引人的东西,不是逃避或软弱,而是一种向往,向往阳光或是梦想,扑向死亡,飞蛾扑火。海子颇认同鲁迅对待社会,世人“一个也不原谅”的态度。然而他终究是海子,纵然在留给骆一禾和父母的遗嘱中他将满腔的怒火挥向和他练气功的常远,可是在山海关的铁轨上,人们翻开他的衣兜,他留给世界最后的话仍是温柔的:“我的死与任何人无关。”正如西川所言:“海子毕竟是海子,他没有把这利斧挥向别人,而是挥向了自己,也就是说他首先向自己复仇。”死亡被他描写成是一种回归的温暖,鲜艳,平和美丽,浪漫至极。
那首广为流传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作于1989年1月13日,此时,距离海子前往山海关卧轨只有不剩3个月的时间。在这首中文世界里最广为流传的诗里,他把所有的祝福都送给了陌生人。他说,“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而他自己,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祝福大家都能获得幸福,他却毅然离开,好似麦田里的守望者,既然幻境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那就选择与世界诀别。既然这里没有属于“我”的幸福,那就去别处寻找。
在那个独属于自杀者的世界,“我”可以伏在下午的水中,太阳强烈,水波温柔。“我”面朝大海,缓慢地清洗“我”的骨骸。
这是自杀者与自己的和解,同时也是,和世界的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