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大主编那打了鸡血似的持续了一周的亢奋之心，被周五那场突如其来的热带暴风雨扑灭。我们从洛溪市新锐传媒大厦出来后，一路上彼此沉默不语，我知道他内心的痛苦，就如我小时候渴望吃冰棍却无钱购买却还要顶着烈日煎熬时的痛苦一般。
暴雨如同子弹射在车窗上噼里啪啦作响，洛溪市环中线已经被雨水淹没，交通电台提示旅客及时转移路线。他掉了方向往一环线开去，小心翼翼地加速减速换挡刹车，但即使是如此高要求和费脑力的技术活也没有完全让他全心投入，从那后视镜镜里我可以看到他忧郁的眼神中充满了愤怒和不安，好在新锐传媒大厦那宏伟的建筑压住了他的气息，在那严肃的会议厅中，他没有像平时一样气得可以把天花板掀开。
他开着车在一环线上时急时缓前进，他没有回到自己的咖啡厅，而是车着我回到草根文学出版社。
“今天到底怎么回事？”我们面对面坐在他的办公桌的两边，直到热腾腾的开水都快冷却的时候，他才开口说话。
“你不是都看到了吗？”
“可是我不理解你为什么在别人的屋檐下死活不肯低头，还保持着你那一文不值的骄傲。”
“我就那么点骄傲，若是失去了，我才一文不值呢。”
“司徒奇，我告诉你，你对我可以理直气壮，但是他们不会给你理直气壮的机会，他们若是愿意，可以把你捧出来，若是不喜欢，你永远都别想再往这条道上站。今天你是把他们给得罪了，彻底的得罪了，彻彻底底的，而且还会殃及城鱼！”他最终还是爆发出来，声音如同空中炸开的暴雷。
“好好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他的声音突然又低沉下来，我没有回答他。
其实，在棕榈咖啡厅答应他和新锐传媒集团谈合作的事情后的一周，他每天都是春风得意笑容满怀，走起路来踏着小步哼着小曲。在周一的工作例会上，他还兴高采烈的发表言论说：
“在不久的将来，我们的草根文学社出版社将迎来翻天覆地的变化，B方案将开始实施，全面向网络进军，草根的力量会不断地得到充实，并且去影响更多的人……”
可是他的愿望如今彻底破灭了，今天的谈判并没有达成一致，签约的事情惨不忍睹的结束，郑大主编得不到资金和技术的支持，而我也将迎来未知的打击和排挤。
今天早上，郑大主编老早地来到员工公寓楼下，亲自把我送到洛溪市中心的CBD新锐传媒大厦，他说：“我要见证一个伟大的时刻。”
可是那个伟大时刻没有到来。我们在路上奔波了三个多钟后竟提前半个小时来到新锐传媒集团总部所在的38楼，在那个对着洛溪江可以俯瞰整个洛溪市全貌的智能会议厅内，郑大主编说他曾经也想要拥有这样先进的办公环境，他甚至坚信以后一定会有。
半个钟后，闫三关带着他的谈判团队进来，这一次我们双方少了必要的寒暄，他直接示意我们坐下，谈判就正式开始。
“司徒奇‘大作家’，很高兴我们再次见面，拒绝和我们谈判的，有史以来你是第一人。”他的眼神中充满了不爽和轻蔑，“不过，我希望今天能够合作愉快。”
“但愿。”我说。
“两种方案。第一，买断；第二，合作。我们向来希望能够以买断的形式达成协议，速战速决。”
“怎么个买法？”
“很简单，就是把你作品所有的权利转移到我们集团，包括实体书发行权、内容修改权、网络发布权、电影、游戏改编权等等。签约后，我们集团将当场、一次性支付给你十万现金，从此你和作品没有任何关系。怎样？很诱惑吧？”
“确实，不过，我想我的作品还没有低贱到任人糟蹋的程度。”
我发现当我说完这句话的时候，闫三关往后靠在椅子上，气愤地吐了一口气，双眼凝聚了熊熊烈火，似乎随时要发射而出的子弹。而在我右手边的郑主编则紧张得挺直腰板倒吸一口冷气。
“既然如此，那我们谈谈合作事宜吧！”闫三关说着把一份合作协议书丢在我的面前，如若不是上周末回家，知道了父亲的情况，我绝对不会再跟他们谈下去。
我若无其事地翻开协议书，仔细的看里面的条款，但是旁边的郑主编倒是按捺不住了。桌子下他颤抖的脚接二连三的碰了我的脚，又对我使眼色，我视而不见，他又紧张地猛抓光秃秃的后脑勺，油光滑亮突兀的头顶上冒出了丝丝汗水。无奈之下，郑大主编只好靠近我耳边，低声地说：
“大概看一下就好，大集团，有保障，免得他们搁下不谈！”
“到底是你要签约还是我要签约呀？关键时刻，更要小心。”
“随你吧！”
他又无奈地坐回原位，百般无奈的对着闫三关苦笑了一下。
“司徒奇先生，既然看好了，看清楚了，那是否可以签约了？”闫三关看我把协议书翻回首页，极其不耐烦地说。
“看好了，很清楚，不过签约前，我是否可以提点建议。”
“你说，‘大作家’。”他摊开了双手。
“第二十一条条款，‘甲方根据市场需求和责编意图，可以自主对作品内容进行修改，在必要的条件下，乙方必须按照甲方的意图协助完成作品内容的修改。’改成‘在没有得到乙方的允许并共同协商下，无论在合作的任何阶段，甲方不得随意修改作品内容，否则，乙方可以随时终止合同关系，并且不退回甲方预先支付的合作意向金’。”
“司徒奇，不要真以为自己是大作家了，你连一个菜鸟写手都不如。”闫三关似乎吃了火药在我话音刚落后就密集向我开火。
“我们新锐传媒集团下两千多位传统知名作家，图革者文学网下将近十万签约写手，没有一个不是按照我们的要求进行创作，也从来没有人对我们的协议提出异议。你的作品，我看过，说好听是乡土情怀，不好听就是牛粪！改编成电影难度大，制作成游戏几乎不可能，丝毫没有市场价值，其实就是一文不值！”
“既然如此，你们还如此重视，实在劳驾闫总，现在能够像您一样，把一坨牛粪捧在手上，咬在嘴边的人可不多了。”
“你说什么！你可要为你所说的话负责！”闫三关几乎是失控了。他双手猛拍桌子纵身站立起来，气愤的鼻息幻化成了暴风在会议厅内肆虐。
“当然，我更为我的牛粪负责。”
“你……你一定要为你的言论和行为付出代价。要不是欧阳总编执意推荐，我看你们连这个大厦的门都进不了。保安，送客！”
最后一句他几乎竭尽全力嘶吼出来……
我倒是听清了他最后的一句话，说是“欧阳总编执意推荐！”欧阳总编是谁？他或者她为什么要执意推荐我的作品？是我的作品真的就如我自己所想的，具有它的价值？还是另有其他原因？
没有过多的时间容我细想，我们就被保安撵出了新锐传媒大厦。
“不知道怎么办了对吧？我来告诉你。”郑主编见我没有回答，就替我说了：“如果我是你，我会高高兴兴地把协议签了，不管是以买断还是合作的形式，我会感激闫总、感激新锐传媒集团给予的机会，而不论他们说什么，我会约他们赏脸晚上一起吃个饭，即使是装着一张天真无邪又令人恶心的笑脸。总之，就是按照他们的安排，顺利地取得合作！”
“你就忍心看着自己的作品被改得面目全非？看着自己构筑的美丽世界被无情的摧毁？”我问他。
“够了，这不是跟玩你文艺的时候，我早该知道，你永远都分不清现实和理想的世界。你永远都只会活在你的文艺范畴里，你要保证你作品的纯洁性，要维护你的尊严，这样就没办法接受市场对你作品的考验，不敢正视现实的残酷，这就是你的态度，是你的风格，永远都成不了气候。”
“作为渺小的一根草根，我怎么会不清楚现实的残酷？我不正是通过自己的笔墨，去感化生活在底层的更多默默无闻的草根群体吗？如果我接受了他们的要求，按照他们的方式去写作，那我就是活生生的傀儡，没有理想，失去信念，那我还有态度、还有风格吗？为了利益，放弃了自我，这和我们草根文学出版社的宗旨可是背道而驰。”
“我看你是执迷不悟，现在我不想跟你辩论。用他们的方式去写作怎么了？他们是市场的风向标，是文化发展的晴雨表，他们的方式就是能够使你的作品迎合更多的读者，让你声名鹊起，然后带来更多的读者，你会变得更有话语权，那时再去影响这个世界还不慢！如今……如今你真的什么都不是了，你这根草根在你还没踏出新锐传媒大厦之前，就已经被掘地三尺，焚成灰烬。不信去打开你的网页看看，如今你不仅仅是失去签约的机会，而且是失去了在这个行业生存的空间！”
在我看来，事情远远还没有那么严重，而现在郑大主编也由于期望值太大而落地踩空撞得肺气肿，我也不想多说，只想趁机走出他的办公室，回到编辑室自己的位置上。
而当我打开图革者文学网进入自己的主站时，才发现事情的严重性。我的主站链接返回了错误链接信息。之后，我试图通过电话联系图革者文学网乡土频道的负责人，发现我的号码也被对方设置转移。我立即登录QQ、微信、微博，企图和主站站长取得联系，而结果发现自己在离开新锐传媒大厦不到半个钟内就被移出了各个讨论群。
“怎么样？有时别人给你设置了一道矮门，你得学会弯着腰跨过去。挺直腰杆做人没错，但也会撞个头破血流，严重还会撞死。”郑主编不知什么时候也从办公室出来，站在一边看我手慌脚乱的样子，又开始添油加醋。
“没用了，新锐传媒集团已经开始对你采取行动，封杀你的作品仅仅是一个开始，我看你现在得准备离开这座城市了，这里已经没有你生存下去的空间了。”他说完叹了口气。
“我要上诉。”
“‘上树’，城里的树不够高的，你要上高点的树，回到乡下去吧。闫三关今天就明确要你付出代价的，我先给你放一个月的假，你爱去哪去哪，风头过了，我再联系你吧！”
瞬间，我觉得天地都旋转起来，这时才知道倔强带来严重的后果。但这个时候我怎能退缩？我知道郑大主编他其实是个好人，即使他的脾气大，对下属严厉，但是他却也总会想方设法地保护他的下属，这就是进入草根文学出版社的员工从未出现过有人辞职的原因之一。据我所知，新锐传媒集团不仅仅会对我做出不利的行动，也将会对草根文学出版社采取行动，无论如何，我不能离开。
可是，偏偏这个时候手机铃声响起来了。是我伟大的母亲阿英姑娘打来的电话。
“阿奇，你明天能否回来一趟，你爸的状况十分危急！”
我的母亲阿英姑娘从来都没有打电话要求我回家，即使家里发生了很大的变故，而这一次突如其来的电话，我听到了电话那边的无助、期盼和等待。
“好，阿英姑娘你不要着急，我明天尽早赶回，你不用担心。”
“好，你快回。”
挂了电话，我的心情无比沉重，一边揣测着新锐传媒集团即将采取的行动，一边挂念这阿山村的司徒林先生和阿英姑娘，然后看看郑大主编无辜的表情，一时之间，千万种思绪在脑海中翻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