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良进来的时候,身后的确跟着一个孩子。张良穿一身吴越细麻制的长大白袍,青蓝色的流云边幅,书生巾,进来还未施礼,老者迎上去拥住臂膀,两个人紧紧搀在一处,久别重逢,甚是亲密。张良身后呢,一个孩子跟得很紧,堪堪不会踩到脚跟的一步间隔,倒不像一般的小厮穿着短衣,也是读书人的打扮,身上背一个包袱,手里还拎着一个长条的包袱,三尺多长,年纪也就在十岁出头,故此散着两鬓,也没戴帽子,机灵有限,却十分殷勤。
“抱歉,良,来迟一步。”
那张良,生得青春年少,唇红齿白,青丝黑亮,极是帅气的一个小伙子,只是连年奔波和心事,缠得他过于瘦削,他又不肯就此佝偻,越发挺拔,站着就有一种威慑气势,竟然像一个仙人一样。进屋来,长大的鹤氅脱下来交到身后小孩的手里,入席就坐。小伯厢的目光却一直在那个小孩身上,不蹿眼珠地盯着。袁家隐居深山,伯厢是家中独子,除了几年前随母亲探过表亲的兄弟,几乎没有和同龄人共处过,现在才分外眼红,饭吃了两三口就饱了,吵吵着让随张良同来的小孩陪他玩。
“厢儿,不可胡闹。”
“也罢,听谯,你去陪他玩一会儿吧。”张良偏头,冲那个孩子说。
“是,师父。”
小孩的声音很小。
其实,名为听谯的小孩也在偷偷看伯厢。他倒不是贪玩,那个小孩和自己年龄相仿,又十分调皮闹腾,所以当然对他多看了两眼。自打张良入了席,听谯没什么事,无非是给张良添酒,张良只顾和旧友叙话,也不贪杯。这个闲暇空当,不知听谯在想什么,不过既然张良开了口不用他伺候,神色是有些害羞,倒也跟从袁伯厢引着,到院子里玩去。
伯厢发现,听谯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小孩。他太小,还不懂这叫做内向,只觉得听谯凡事喜欢低头轻轻地笑,两个人靠得很近时他会脸红,脸蛋红得烫烫的,也不爱蹿高纵矮追逐打闹的游戏,无非是寻花逗草,或是看着花园池塘里几只大锦鲤,可以盯着看好久。听谯看鱼时,伯厢就看他,看他长长的睫毛上下闪动。
张良在袁家小住了三天,得了特赦,让听谯每天一并上桌吃饭,随后陪着伯厢扑蝶弄蕊,听谯寡言,主意却多,动手给伯厢拴了一个秋千,伯厢欢喜得不行。但张良转眼动身启程,听谯也要随同离开,伯厢哭闹着不要,但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临走,听谯只留给他一个刀形铜钱。
“听谯——!”
听见动静,听谯披衣爬起来,看天色刚交四更,窗外疏影晃动,听得扑棱棱翅羽破风的声音,推开窗一看,居然是一只猫头鹰,黑白相间,不知花色算不算得上芦花?脚上有一个小小竹筒,拍开蜡封,细细一小卷丝帛藏在里头。
若是白天,肯定用鸽子来送,这样星夜紧急,有什么要紧事?
“听谯,什么啊?”
“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听谯取了信,在里屋门口咳嗽两声,张良在里头披上衣服,方叫听谯进来。听谯把帛信给张良,就去点灯,张良接过来展开看了,就扔进火里点燃。
“该动身了。”
“师父,我问个事儿。”
“讲。”
“猫头鹰吃什么?”
一般信鸽来了,听谯都撒一把粮食谷子伍的给它吃,今儿来了这么个玩意儿,听谯觉得不给,厚此薄彼挺对不住它,窗也没关,猫头鹰正抬起一只脚,歪着脖子看他,正看着,张良的扇子磕在他头上。
“蠢才,猫头鹰抓老鼠啊!”
更衣,梳头,洗漱已毕,听谯打点东西准备走,他也不知道目的地,也向来不问,一路上,因为听谯问了关于猫头鹰的蠢问题,张良的扇子时不时砸在脑瓜上。
“打劫!”
穿县越镇地,行至山林,忽然有一个小乞丐拦住前路,看那人,头发乱成一团,身上衣服不知多久没换,瞧不出本色,赤着脚,手里操着一个手腕粗的小树,枝叶掰下去一些,有些粗枝仍留着,当武器那么拿着,倒像擎着一没毛的扫帚。
“想从此过,快给大侠留下吃穿用度来!”
嗓音清亮。
哟,还是个大侠呢,张良觉得好笑,不置一词。小乞丐自觉受了轻视,哪肯轻易放过:“你这臭书生,小瞧本大爷!看招!”
张良闪身,只好说道:“儿啊,你陪他斗一斗。”
张良也是身手极佳的,只是不爱动手,收了听谯这个徒弟之后几乎再也没亲自下场伸手。听谯跟张良十多年了,有时图省事和亲密,就直接管听谯叫儿,虽然张良比听谯大的年龄有限,应该有不了这么大的儿子,不过他二人情近如此,可见一斑。听谯听得吩咐,不答话语,拎着三尺多长条的包袱走上前,也不解包袱皮,也是那么当棒子拿着,包袱里的剑是不轻易出鞘的,怕伤了人。
听谯站定拉了一个架门儿,对方就横冲直撞而来,听谯支应几下就明白了,他的狂妄不是没有道理,小乞丐虽然不讲章法,一腔蛮力却足,别说是过往的普通行李之人,一般的习武者也比不过他。不过,听谯跟张良学的就是借力打力,十个回合下来,听谯知道这小子没别的能耐了,小乞丐再冲过来,听谯往旁一侧身,使剑柄用力一撞,正中他的腰眼。
扑通!
应声倒地。
小乞丐摔了一下,好像不知道疼,待要爬起来再战,听谯剑端抵住了他的喉头。
“饶了他吧,谁没个失意落魄的时候,”张良开口,“别人有难你给别人解围,你有难时自会有人给你解围。”
听谯那么瞧着他,看他脸上脏兮兮的,还有些划伤和淤青——也是个苦命的人,忽然,听谯看到他脖子上挂的东西。
“你这钱是从哪来的?”听谯一把将那个小乞丐拽起来,那小乞丐,足足比听谯高一头。
是一个刀形币,不是普通的刀币,是乐毅家自铸的铜钱,正面是八个字“予子行役,上慎旃哉”,反面是一个“子”字,铭文扁折如眼,体窄铜粗,燕国的样式,材质不是一般的青铜,成分已经接近黄铜,贴身带着,越磨越亮。
这币,几乎没在市场上流通过,是乐毅后人自铸的信物,而秦并六国,均用圆形方孔钱已经多年,这小乞丐的岁数绝不可能有这样的东西。
听谯再细瞧他,嘴唇翕动,叫出一个名字:“伯厢?”
听见这名字,那小乞丐和张良都是一愣。
“你是听谯!?”
“厢儿,我来迟了!”张良翻身下马上前一步,但伯厢一把搂住听谯。听谯脸一红,想要推,却没能推开。
八年未见,面目全非,两个孩子互相都没有认出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