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豆酱黄的黄豆酱,吃着味儿不行了!”
听了这话,老黄的头嗡地一声,像猛地挨了小闷棍儿。做豆酱那可是老黄的绝活儿,吃饭的营生,他丝毫不敢马虎的,可怎么就变味了呢?
老黄做黄豆酱,那是祖传的,酱粒饱满,嚼劲儿足,在永恒乡十里八村的人都认这口儿。他姓黄,人家就送他一个雅号“豆酱黄”。这是他一生的骄傲。
“豆酱黄不行了!”这风言风语的,搅得老黄睡不着,他不信空穴来风的鬼话,他暗下决心,一定得弄明白了,不能稀里糊涂地活着。
齐心村这旮旯人情味儿重,他实在抹不开脸面去问,嫌丢人,太尴尬了。他偷偷跑到十几里外的兴农村,那旮旯认得他的人少。他找到一户买豆酱的人家,他要看一看,这到底是咋了?
可打眼一看他就知道,这不是他做的豆酱,虽然贴着“豆酱黄”的贴子,可稀里哗啦的,欠晒。他做的豆酱是土法秘酿,得晒九九八十一天,决不能省事的。
老黄看着面前的“李鬼”。脑子飞快地思索着,做豆酱的每个细节,在他眼前反复闪现,像快进的磁带。突然他哎呀了一声,那声音惊得人家一颤,“出啥事了?老黄!”
老黄没有回话,自顾自地喃喃自语着,难道是……是他搞的鬼?半月前,老黄去省城看老姑,乡下也没啥带的,就带了十瓶豆酱。他知道老姑爱蘸豆酱这口儿,别看已经奔九的人了。
好不容易出了趟远门,老黄就多逛了几天,他是逛美了,大饱眼福了,可没成想栓子在家竟然干了这坑爹的事儿。想到这儿,老黄就恨得牙根儿痒痒,在心里直骂“贼儿子”。
有一年晒酱,栓子就不耐烦了,嘟囔着说:“爹,少晒几天酱,谁也不晓得的,不都是一样子吃吗?多加点水,不是能多买几个钱吗?”老黄一听就气了,吵吵着训道:“做豆酱和做人一样,不经历九九八十一难,酱香味就出不来,就成不了大才!”
这样的话他反反复复对儿子讲,自己都觉得磨破了嘴皮子,可这个混账王八蛋儿子还是坑了他。
“老乡,这瓶豆酱我拿去,您放心,假一赔十的!”老黄说。
老乡听了便笑着说:“算了,算了,一样吃的的,不就是一瓶豆酱的事儿吗?”
老黄突然绷着脸说:“那要不得,那是要砸我牌子的,失信的事儿我不干!”
二
老黄种的黄豆在山岗岗上,黑土地不施化肥不打农药,农家肥是自家沤的,草是自己薅的,虫是自己捉的,一色儿的绿色产品。
栓子看着劳累就来气,撂挑子说“您这是何苦呢,别人都上肥,就您犟,撒点化肥多打点豆子,多做点豆酱,不是能多卖点钱吗?”听了这话老黄不怒反而笑着说:“做人就要像黄豆一样,无论把它丢在哪儿,都能自己固氮自给自足的!”他种了一辈子黄豆情有独钟。
可现在看来,这些话栓子都当成了耳狂风,老黄心里一阵阵地心绞痛,自己的教育真的太失败了!
老黄气哄哄地回到家,见栓子正呷着茶气就不打一处来,他啪地一声把“李鬼”拍在桌上。栓子一看豆酱就明白了,他做的事儿他心里明镜似的,他贼精贼精地陪着笑脸说:“爹,您先消消气,我进了别处的豆酱,不就是借您的名牌子想多买几个钱吗?”
“钱钱钱,都钻钱眼儿里了,你知道不,这是挂羊头卖狗肉,是弄虚作假,是要砸牌子的!”老黄机关炮似的,连他自己也不晓得,今天这是怎么了,说话这么的顺溜。
说话的声音不由得就大了起来,树上原本想休憩的几只小鸟,扑扑啦啦飞了起来,一片黄叶子打着旋儿飘下来。
栓子似乎也炸毛了,“就您一根筋,挂羊头的事儿还少吗?老美的转基因都挂到咱东北的头上了!借您的大腿搓几根麻绳,有啥大不了的事儿!”说完气呼呼地甩门而走。
见栓子走人老黄肺都炸了,一个劲儿地骂着,这要是搁十年前,他一定拎起棍子打断他的腿,可如今他长大了,娶了媳妇了,他只能骂上几句解解恨了。
生气归生气,该办的事儿还得去办,第二天老黄去银行取了积蓄,挨门挨户地上门赔钱又是道歉,说过了假一赔十的,他是绝不会食言的。他为人老实巴交,一辈子不愿求人,可如今他不得不硬着头皮给人说好话,他心里清楚得很必须得这样做。
“不用上纲上线的,一瓶子豆酱罢了,都乡里乡亲的?”人家都客套着说。可老黄很执拗,“说过的话一定得兑现,不然我睡不着觉!”
他真的希望,能稍微挽回一点他的声誉,这比他的生命还重要。
三
冬去春来暑来寒往,十月的东北冷的早,但还是艳阳高照,又到了最适合酿酱的时候了。栓子催促老黄说:“爹啊,该做豆酱了,咋不见您动静,今年多做点,去年都卖脱了!”
老黄没好气地说:“做个屁啊,牌子都被你砸了,还做个啥子!”栓子被呛得一怔一怔的,知道这倔老头不好惹,便知趣地溜走了。
不做豆酱的豆酱黄,一下子就闲了下来,闲得心里有点发慌。他是个闲不住的人,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拉着灯披上羊毛皮子,用毛巾细细地擦拭酱缸,用手抚摸那一个个晒酱的竹匾框……
往年的这个时候,这些物件还有他自己都是最忙碌的,可如今……他做了半辈子豆酱,这些物件就像他的双手,他早已离不开了。看着灯影在酱缸上晃来晃去,老黄不禁暗自伤神,虽然不做豆酱了,可他不能冷落了这些伙计们。
老黄很少出门,他把自己圈在院子里,摸摸这儿挠挠那儿,一切都虚头巴脑的。他原本就木讷得很,他怕出门碰见了熟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问他“不做黄豆酱的豆酱黄还叫豆酱黄吗?”他觉得没脸了。
他把黄豆搬到院子里晒,隔三差五的,看着一粒粒金灿灿的黄豆在阳光下闪烁,他就发呆,心里不住地念叨,可惜了,真的可惜了,似乎都有点魔怔了。
老黄还是生病了,卧床不起茶饭不思。栓子急着送他去医院,他瓮声瓮气地说,这不都是你给气的吗?栓子没办法,便撺掇媳妇去送药。老黄见是儿媳来送药,他是不能不吃的。儿子能打能骂能耍性子,怎么都行,可儿媳那就不一样了,借老黄一百个胆儿,他也不敢得罪的。
病终于好了,病好的老黄悟出一个道理,那就是生活不能太闲了,就像做豆酱,慢慢地不停地酿才能酱香浓郁香气扑鼻,才能招人待见……
四
可不做黄豆酱的豆酱黄,打死也想不到,还是听到了外边的风言风语。
“老黄,你做的豆酱怎么还不对味儿啊?”有人堵着他问。老黄很是纳闷,今年我没做豆酱啊,哪来的味儿不对啊?
“你就别装了老黄,栓子把酱铺都开到镇上了,你能不晓得?”有人笑着揶揄说。
老黄一下子就明白了,他脑子嗡嗡作响,天旋地转似的,好像天都要塌了。他知道非得被栓子坑死不可,这个败家子混账的东西。
老黄火急火燎地跑到镇上,远远就看见“豆酱黄”的挑旗迎风招展。他真想跳过去,一把扯了旗子,一把掀翻桌子,再狠狠地骂上一顿。可看着儿媳晃动的身影,当着儿媳的面他还是犹豫了,就像一块炙红的铁,突然被浸进水里,冒起一团子白雾就凉了。
娶个儿媳也是不容易的,亲家母说过的,看在“豆酱黄”牌子的面子上才答应的。第一次相亲时,他让栓子带了十瓶豆酱,栓子还很不乐意地说,谁家相亲送黄豆酱的,简直是瞎胡闹。可他哪里知道,人家正是相中了他的实诚劲儿,他还不自知觉得自己长得多帅呢?
好在儿媳待他孝顺,能娶回这样的好儿媳,也算是祖坟冒了青烟,栓子上辈子积了福的。想到这儿,老黄的气也就消了大半。他知道栓子似他,一根筋倔得很,是劝不住的叫驴子,与其让他继续败坏我的名声,还不如……
“爹,您咋来了?”儿媳笑着嗫嚅着说。
“嗯,我来看看!”老黄一字一句地说,“这豆酱就先别卖了,我答应还做豆酱,你们负责卖!”儿媳一听惊讶得张大嘴巴,真是太不可思议的,倔老头也有开通的时候。随即它扭头向后台喊,“栓子,你就别躲了,咱爹答应做豆酱了!”
只见栓子从后台溜出来,一脸嬉皮笑脸的样子,“爹啊,您说的算数吗?真的愿意做豆酱了?”老黄真想跳过去揍他一顿,“这不都是你小子倒逼的吗?你爹啥时候说话不算数了?”
栓子用肩膀扛了扛笑得像花一样的媳妇,抛着媚眼儿说:“这都是沾俺媳妇的光啊!”酱铺里笑声一片,挂出了暂时歇业的牌子。
豆酱黄又忙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