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明砚被拍门声惊醒。他在画坊的草堆里缩了一夜,身上的青布衫沾着墨,开门见是母亲,手里拎着个布包,眼圈红红的。“画院把你的月钱停了。”母亲的声音发颤,布包放在画案上,解开是件半旧的棉袄,“掌院说……说你要是肯去给王大人赔个罪,还能回去。”
明砚摸着棉袄上的补丁,是去年冬天母亲给他缝的,针脚不如锦袍细密,却扎实得很。“娘,”他忽然开口,“您还记得我小时候在河滩画乌龟吗?您说画得像,因为我总盯着乌龟爬。”母亲愣了愣,眼泪突然掉下来:“可那时候你不用吃饭,不用让人看得起……”
“现在也不用。”明砚把《野山图》卷起来,塞进母亲带来的布包,“这画能换钱,货郎说有人要。”母亲看着他袖口的墨渍,看着画案上那枝蔫了的野菊,忽然叹了口气。“棉袄你穿上。”她转身往门口走,脚步比来时轻快些,“我去给你打壶酒,画画的时候身子能暖些。”
母亲走后,明砚把棉袄穿上。领口有点紧,是去年的尺寸,他却觉得比锦袍都合身。他蹲在画案前,往糙纸上画新的山,这次加了些芦苇,是河边那种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芦苇。画到芦苇的穗子,他想起阿婆说的凤凰,尾羽就该这样,乱糟糟的,却有股要飞起来的劲。
画坊外传来货郎的铃铛声,叮叮当当的,在巷子里荡出很远。明砚抬头,看见窗棂的破洞漏进半块日头,正落在画中山顶的位置。他往那处补了笔浓墨,让日头像从石缝里钻出来似的——就像他自己,从那些规矩的缝里,钻出来了。
傍晚时,货郎真的来了。看到《野山图》,货郎眼睛瞪得溜圆,说镇上的药铺老板要这画,想挂在药铺里,说“看着就有股子生气”。货郎掏出二十文钱,又塞给他个油纸包,是块刚出炉的烧饼。“药铺老板说,下次画点药草,他也收。”货郎扛着画要走,忽然回头,“掌院在巷口站了会儿,看见这画,没说话就走了。”
明砚咬着烧饼,看着货郎的背影消失在巷尾。烧饼有点烫,芝麻落在画案上,混着墨渍,像片刚撒的星子。他摸出母亲送来的酒,往砚台里倒了点,研出的墨竟带着点酒香。夜色漫进画坊时,他往新裁的糙纸上落笔,这次画的是河岸边的石头,一块一块,都带着棱角,没有一块是圆的。
画箱角的裂纹里,那片白菊花瓣被风吹得轻轻动。明砚知道,往后的日子或许会难些,没有锦袍,没有“先生”的称呼,但此刻握着笔的手,比任何时候都更稳。那些捆着他的枷锁,原来不是掌院的怒,不是王大人的笑,是他自己不敢挣开的那点“体面”。
王大人府里的《百松图》挂起那天,整条街都飘着新裱画的糨糊味。明砚在河岸边听见货郎的吆喝,说那画师为了让松枝更“谦卑”,特意把画架支在台阶下,仰着头画了三天三夜,脖子都歪了。
“听说松针都快画到地上了。” 货郎放下担子,往明砚的画案上凑,案上正晾着幅《河滩石》,墨里混着细沙,石头的棱角戳得人眼生疼,“李管事的去看热闹,说那松枝软得像煮过的面条,风一吹就能断。”
明砚没接话,正往画里补只螃蟹。蟹钳是用焦墨点的,张牙舞爪,带着股横行霸道的野气。这是镇上药铺老板订的,说要挂在柜台前,“镇镇那些想讨价还价的嘴”。
货郎却不肯走,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块红糖糕:“这是小孩他娘给的,说谢谢你教娃画画。” 他指的是卖花阿婆的小孙子,前几日拿着明砚画的《野山图》拓本,在学堂里换了半块橡皮,被先生撞见,反倒得了句 “比描红本有灵气”。
正说着,巷口忽然一阵喧哗。明砚抬头,看见几个官差抬着幅画往王大人府里去,画轴裹得严实,只露出点边角的石青色。货郎“啧” 了声:“定是那《百松图》出了岔子,今早听府里的丫鬟说,巡抚大人要亲自来看。”
明砚的笔尖顿了顿,墨滴落在糙纸上,晕出个小小的黑点,像只缩着的虫。他想起王大人说的“谦谦君子”,想起掌院摔他画箱时的怒吼,忽然觉得那幅被抬着的画,像口倒扣的钟,闷得人喘不过气。
午时的日头正烈,明砚往画坊躲凉,却见母亲坐在门槛上,手里攥着块蓝布。“药铺老板又来取画了。” 母亲的声音有些发颤,布上绣着朵歪歪扭扭的菊花,是她昨夜赶的,“他说…… 说你的画能治病,看了心里敞亮。”
明砚接过布,指尖触到母亲的手,粗糙得像河滩的石头。“娘怎么来了?” 他记得母亲从不踏足这废弃的画坊,总说 “晦气”。母亲没抬头,盯着地上的墨渍:“我去王大人府附近买菜,看见新画师跪在门前,膝盖都磨破了。”
原来巡抚大人看了《百松图》,只扫了一眼就皱了眉:“这松枝弯得没了骨气,倒像堆被雨打蔫的豆芽。” 他指着画里最弯的那枝,“作画如做人,少了这点硬气,再精工也是下品。”
王大人的脸当时就白了,忙让人把新画师叫来。那画师穿着簇新的锦袍,袍子上还绣着松枝纹,却“咚” 地跪在地上,说愿意重画,愿意把松枝弯得更低。巡抚大人冷笑一声:“再低,就该钻地缝了。”
“满城的画师,就没个懂山懂水的?” 巡抚的声音顺着风飘出府门,撞在明砚母亲的菜篮上,篮子里的茄子滚了一地,“我倒听说,有人画的山带着河泥味,画的石透着野气?”
母亲捡起茄子时,手一直在抖。她忽然想起儿子画的《野山图》,想起那些带着泥和沙的墨,想起河滩上被日头晒得发烫的石头。“娘给你做了点干粮。” 她把布包塞给明砚,里面是几块麦饼,夹着咸菜,“趁热吃,画你的画,别管旁人怎么说。”
母亲走时,脚步比来时轻快,蓝布裙扫过地上的墨渍,像朵突然绽开的花。明砚捏着麦饼,饼渣落在画案上,混着没干的墨,竟有种说不出的香。
傍晚时,货郎兴冲冲地跑来,担子上的木匣子敞着,里面摆着明砚的画,被太阳晒得微微发卷。“巡抚大人的随从来问了,说要找画里有‘硬气’的画师。” 货郎的脸通红,像喝了酒,“王大人的管家也跟在后面,头低得快碰到胸口。”
明砚没应声,正往画里添芦苇。风从破窗灌进来,吹得画纸哗哗响,芦苇的影子在墙上摇,像无数支竖着的笔。他想起阿婆说的凤凰,尾巴就该这样,高高翘着,不肯低下半分。
掌院是第三日来的,穿着件半旧的青衫,没坐轿子,也没带随从。他站在画坊门口,看着墙上挂满的画,眼睛里的光像被擦亮的铜镜。“这石头的皴法,是你自己创的?” 掌院指着幅《顽石图》,指尖微微发颤。
那幅画用了河滩的细沙,墨色里带着点黄,石头的纹路像被河水啃过,带着股不服输的劲。明砚点点头,想起当年掌院说他“离经叛道”,说他的笔法 “野得不像样”。
掌院没再说话,只是蹲在画案前,看明砚研墨。墨里掺了点芦苇灰,是小孩送来的,说能画出“风的影子”。研着研着,掌院忽然叹了口气:“我年轻时,也想画这样的山。”
他说自己当年在画院当学徒,偷偷在夜里画险峰,画怪石,却被师傅骂“不知天高地厚”。“后来就不敢了。” 掌院的声音像被虫蛀的纸,“画着画着,就忘了山本来的样子,只记得‘规矩’两个字。”
明砚递给他支炭笔,是小孩用剩的那半截,笔杆上还刻着歪歪扭扭的“云” 字。掌院犹豫了下,接过笔,在废纸上画了道线。线是直的,带着点抖,却比他任何一幅 “工整” 的画都更有力量。
“巡抚大人要见你。” 掌院放下笔时,炭灰落在他的青衫上,像星子,“去不去,你自己定。” 明砚看着纸上的线,忽然想起巷口青石板缝里的那株白菊,明明被石缝挤着,却还是发了芽。
“我不去。” 他把画好的《芦苇图》卷起来,用母亲绣的蓝布包好,“我的画在这儿,谁爱看谁看,不爱看,我就画给河滩的石头看。”
掌院愣了愣,随即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光:“好,好个画给石头看。” 他转身要走,又回头,“画院的门,永远为你开着,这次,你想画什么就画什么。”
掌院的脚步声消失在巷口时,明砚听见远处传来鞭炮声,是王大人府里在放,大概是想驱散晦气。他没抬头,继续往糙纸上落笔,这次画的是河岸边的野草,一棵挨着一棵,都朝着太阳的方向,没有一棵是弯的。
画箱角的裂纹里,那片白菊花瓣被风吹得轻轻动,像在点头。明砚忽然明白,真正的枷锁从不在别人手里,而在自己心里—— 是怕被人说 “不合规矩” 的胆怯,是想讨 “体面” 的虚荣,是不敢承认 “我就想这样画” 的懦弱。
此刻的风从破窗进来,带着河泥的腥气,带着芦苇的香,吹在他的画纸上,吹在他的墨里,吹在他终于敢挺直的腰杆上。远处的夕阳正往下沉,把天染成一片金红,像幅没画完的泼墨,大胆,热烈,不管谁看,都自顾自地美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