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峡万州移民小记-消失的沙河子

我出生于1992年的万州,那年三峡水利工程正式获得批准,第一期移民工作开始逐步展开。从那年开始,直到2008年以前,万州一直处于躁动、混乱、跌宕的状态。

我家本是万州郭村镇人,因早些年舅舅做生意发迹的早,来万州定居的便早。那时候不知道舅舅和母亲处于什么考量,在天海苑买了楼房,现在那个片区大概是万州最老的楼房片区了。那里的楼房挨的太紧了,沿着一个坡密密麻麻十几栋,楼间距不超过两米,对面楼打个屁,这边都能听到。

很小的时候,我家的楼后面往上走,还有一个很小的塘,塘后有一个小土坡,上面自然疯长了很多小人高的野草。那时候放学后最喜欢的事,便是和一群小伙伴们爬上土坡,用细细的木棍作剑,学着电影里的侠客,在黄昏的阳光下,在野草里横劈竖砍,弄的草屑飞舞,浑身大汗才能心满意足地回家。

我真正开始感受到三峡移民工程的影响,是万州大桥的修建和通车。站在我们楼房的楼顶上,可以清晰地看到大桥的桥身像地里的竹笋,隔断时间就不经意的长出一截。与竹笋最大的不同,大概在于大桥是两头往中间长。那个时候我不明白,桥底下不都应该是江河湖水么,这个桥底下明明还有一条街,街上人来人往,楞是没看见一点江河的影子。但当时的我并不在意这些,甚至大桥修好后没开始通车那段时间,因为小学就在对岸,每天可以跟小伙伴踢着足球回家,欢欣雀跃的很。

直到后来桥底下那条街被淹了。

那条街承载了我太多的儿时记忆。我在那里读的幼儿园,在那里进游戏厅被家长抓住哭着回家,有我最喜欢的甜饼,甚至在街上差点出了车祸,就这么突然地被大水淹了。我当时不知道是什么心情,只是心里空落落的。其实之前便知道了结局,结局到了依旧心情复杂,说不出话。被淹之前,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我跟着许多大人上了楼顶,一起观摩万州大桥的通车,许许多多的大车在夜晚静悄悄地来回驶过,桥下是一双双黑色的眼睛。

那条街的名字我忘了,只记得我们都称呼为沙河子。沙河子还没被淹的时候没有一滴水,搭棚子违规改建的沙尘却洋洋洒洒布满了整条街。

后来,终于泥沙俱下,终于街如其名。

年岁渐长,也越发开始感受到三峡移民工程对万州普通老百姓的影响。

我的小学因为沙河子被淹的原因,也换了新的校区。没有了大片大片的梧桐和白杨,没有了可以探险的煤场(沙河小学里竟然有一个煤场),没有了设计诡异像各种屏风的办公室公共区域,取而代之的是一栋栋崭新的教学楼和塑胶广场。

许多地方都开始拆迁,许多地方又开始修建,我楼后面的小水塘被填平,小土坡被推掉,陆陆续续修了不少的房子。整个万州充满着一种不安定、浮躁的气氛。

记得有一次过年,我和表弟在我大姨家玩耍。她家住在万棉厂,那里多是被拆迁推平的土地。我和表弟忍不住寂寞,下午两个人跑去寻找游戏厅,在一块长满杂草的平地上被人抢劫了!抢劫犯大概也就读高中的年纪,比我和表弟高出一头,整个人瘦的跟个杆子似的,如果不是手里比划着一个折叠刀,大概我和表弟不会那么快就缴械投降,献上春节丰富的压岁钱。当时路边上几乎没有其他行人,只唯一走过一对特别年轻的情侣,我还清楚地记得,我和表弟看见希望时惊喜的求救声和那对情侣加快离去显得冷漠的背影。其实这不是我那些年第一次被抢,之前在沙河子,由于房屋搬迁,违规乱建和来往人口成分复杂的原因,我曾多次被抢,虽说都是几块,十几块的小钱,但可见当时之乱。

当时不仅是社会治安充满着不安定,许多万州人熟悉的本地企业随着移民的浪潮也开始消失在身边。在我印象里比较深刻就有五一肥皂、飞马味精、玉兔电池三个小时候经常见到的牌子,因为厂房搬迁过程中处理各种问题不当,默默地销声匿迹。同时期还有很多军工厂、机械厂、丝绸厂迁走,只留下一片废区。在这个大浪潮里坚挺地熬过来的万州本土企业,我印象中也只有玉泉榨菜、诗仙太白和谭木匠三家。可就算是这三家,玉泉榨菜2000年后一蹶不振,诗仙太白和谭木匠远走重庆,万州本地竟没有一家当地人熟悉的,叫的出名的企业了。

1992年到2008年,整个万州就像是我的青春期一般,充满了不安分和躁动。许多一起成长的小伙伴,也随着外迁的大潮而失去了联系。高中之后,离开了万州,才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万州的老人怀念以往的盛况,总是把渝万并称。

2019年春节前夕,我回到万州迎接新年。常走的路段被拔地而起的高楼挡路,以前的市中心高笋塘人流稀疏,新的商业中心万达人来人往,一切都显得熟悉而陌生。我去了一趟朋友新开的饭店里吃饭,饭店在政府规划的江南新区,周围崭新的高楼大厦跟旧城区的楼房显得天差地别。我给我朋友说,我们万州就跟我去过的北碚一样,旧城和新城,虽然都叫一个名字,但感觉像在两个城市。

我朋友告诉我,万州现在还要大力发展,争取让“重庆第二大城市”的称号名副其实,问我愿不愿意留下来发展。我回答说,万州就像是我的青春期,可以回忆怀念,但再也回不去了,就像那些年万州老城里流淌逝去的时光。

春节过后离去前,我去看了沙河子,因为是三峡大坝冬天蓄水的原因,河流瘦地像一条小溪。小溪两旁露出的土地,被人们挨着空地种了许多菜,绿油油的一片。我驻地看了一阵,找不到过去的影子,记忆也越发模糊,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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