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找灯。
当我赶到的时候,全沙漠都已经暗下去了。
所有的照明物,甚至小小的火折子,都再不能提供哪怕一点点光亮。乌云遮盖住星光与月色,雷声滚滚,却不见闪电划开夜幕。前所未有的狂风,像被夺取贞操的少女的哀号。
长久的黑夜,人们只能靠微弱的意识辨别时间。
赶路的行旅聚拢在驼群中,互相拥抱,可仍旧瑟瑟发抖,男人们死死按住女眷的嘴,不让她们发出惊恐的叫喊,似乎害怕惹怒神灵。
曾经在沙漠里纵横的马贼如今都成了地穴里的鼠辈,惶惶不可终日,他们迅速的接近疯狂,把贵逾黄金的清水泼在身上,喉咙里挤出曾经劫掠时快意的唳叫声,似乎这样就可以让他们免于自相残杀。
大漠里最睿智的贤者都无法算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昏黄的眼无法在这死一般的黑暗里看清卦象——没有人能够看清。
除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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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盲是先天的。
盲和剑是我最鲜明的符号,盲要更早一些。
没人教我学剑,精明的剑师们不会浪费时间在一个小小的盲童身上,他们粗暴的赶走我,把我精心挑选的粗树枝折断。
我只好尝试着自己胡乱挥舞,可在沙漠最拥挤热闹的楼兰城里,在楼兰最拥挤热闹的街道上胡乱挥舞树枝无疑是不明智的。
我打到了很多人,一些人选择不与可怜的盲童一般见识,另一些人的选择相反。
我被堵在一个狭窄的角落里,耳边清晰的是弯刀挥舞的声音,还有嘈杂的喝骂声,心中无比的慌乱。
刀客的脚向我的胸口踢来了,很快。
我的脑海里无比混乱,又好像一片空白,就像流沙漫过的矮树丛,又像被秃鹫啃的稀烂的骆驼的尸体。
我只有凭着感觉刺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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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他们是怎样找到我的。
因为在他们的描述里,整个沙漠里什么都看不见,和我的世界一模一样。
而我却对这一切一无所知,只是觉得似乎近些日子来的风很大,吹得我耳朵刺痛,皮肤生疼。
只有握剑的手一直很稳定。
智者们跌跌撞撞,哀号着我的名字,闯入我围起的小小庭院,我很烦恼他们的聒噪,便刺他们每个人的膝盖,迫使他们下跪,为他们无故的打扰赎罪。
他们跪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诉说这些天沙漠里种种诡异的事情,发生,而不结束。
他们进行了愚不可及的占卜,可却毫无结果,这使他们陷入了更深的混乱,直到最年长的那一个发出惊呼——盲。
我就是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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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来没想过我真的会用剑。
在我的意识恢复时,耳边的喝骂声已经变成了呻吟,弯刀的破风声彻底消失。
我一直以来能做的只有挥舞,到处乱打,试着把树枝的头戳向蝇子盘旋的方向,或快马在我面前跑过时,一面闪躲一面凭感觉刺马尾上的毛。
可是现在,我把六个壮硕的汉子全都击倒在地,用的依旧是那根大概比我短上一些的粗树枝。这几乎是件不可能的事——除非,我刺中了他们每个人的眼睛。
我返过神来,从地上胡乱摸着,循着刚才喝骂声最大的方向,抓到一个人的头发,费力地把他扯出阴暗的角落,他似乎吓破了胆,连反抗也不敢,只是哼哼个没完。
我感受着阳光照到了脸上,也听到了身边人的惊呼,便大声询问周遭的人,是否认识我抓的这个无耻的歹徒。
他们说——这是城中最有名的剑师的大徒弟。
我知道这人。虽然学剑,但却偏偏要用弯刀,就连他老师都奈他不得,在城中颇有些声名。只可惜现在盲了双眼,以后若还想和人动粗,只好拜我为师。
我虽然在心里调侃自己,其实怕的极了,我知道若被那大剑师知道了,必定要我的命。而此刻定然已经有好事的人去告了我的状。
虽然我急急的赶去城门,但终究是个盲的,我无法走得很快,在出城之前,月光照的脸很舒服的时候,大剑师的剑已经横在了我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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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他们到底需要我做什么。
我知道我的剑够快,但绝不是最快,而是还可以更快,更快,更快。
可再快的剑都没办法划破黑暗。
我蜷缩在地表,沙子的温度可以使血液冻结,院子里的几只瘦羊已经很久没有发出声音,大概已经死在了风沙中,智者们腰间的铃铛乱响。
我第一次发现,沙漠里有比剑更有趣的事情,有比我眼前的更浓的黑暗。
剑插在地面上,我抓着剑柄费力站起来,嘴微张,干裂的唇簇拥在一起,发出尖锐的哨声。我感受着周遭的一切,智者们已经五体投地,伏在了地上。
天空中与沙土里各种不知名的生物拼命地朝背离我的方向逃开,它们蠕动扭曲的身躯,发出可厌的声音,回荡着,我手腕一抖,剑尖挑起一线扬沙。
智者们在颤抖,我听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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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剑师的剑顶在我胸膛上的时候,我的粗树枝也指着他,大概是喉咙的方向。
我把自己当做了一个真正的剑客,却没有意识到我的武器有多么可笑。所以现在大剑师可以随意决定我的生死,而我只能举着树枝,像个傻瓜。
我把树枝扔在一边,等待永逝降临。
风沙吹来的速度在无限的减慢,我身后不远的街道两侧,阴影里,还躲着人,他们害怕血溅在他们的脸上,沾染上死亡与不吉,又渴望着那样的画面所带来的微薄的刺激。他们激烈地喘息着,甚至还轻轻地惊呼。
似乎人死前这一刻的时间可以极其漫长,一幕幕从未见到的荒诞的影像浮现——出生,第一声啼哭时吸入口中的尘埃,第一次接触到水,与母亲腹中的温暖所不同的阳光晒热的水,血液,马贼的呼喊声,火把和燃烧的帐篷,胡琴的弦被扯断的声音。
还有,刚才清晰听到的,未曾注意到的,尖锐的物体刺破肌肤的声音。
大剑师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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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者们什么都没说,他们也什么都不知道。
但我知道。
没有人比一个瞎子更知道灯的意义。当他们失去灯的时候,就会和我陷入一样的黑暗,这使他们无比绝望。
当没有任何办法拯救的时候,他们寄希望于他们的神祗,当太阳的光照在他们的脸上,他们的身躯上时,他们奋力地躲避着,而现在,他们却需要一个瞎子,去找一盏灯。
不惜向我贡献他们愚蠢狂热的信仰。
我拄着长长的拐杖,用布条把剑缠的严严实实,系在腰间,确保可以第一时间把它拔出来。
风吹动我的袍子猎猎作响,我把拐杖拔出来,向前走了几步,在这么大的风里行走需要花更多的力气,我喘着粗气,走得越发的缓慢。
智者们依旧伏在地上,不敢起身。
终于我走出了一段不算很短的距离,并且迅速失掉了方向。
我才意识到,我从来没有走出过楼兰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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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剑师的剑很快。
快到当我奋力将树枝刺向他,他可以一剑将我的武器砍断,然后变招刺向我的胸口。
快到即便斩断了树枝,那段树枝一样可以像离线的箭一样,刺穿他的咽喉。
一切事物流转的速度又一下子恢复,耳边旁观的惊呼声逐渐变大,甚至有些已经变成了尖叫。大剑师从喉咙里发出呜咽声,像个破旧的布袋子,被风吹过孔洞。
从那一天起,我就是整个楼兰城最有名的剑师。
整个西域都知道了我,所有自恃勇力的人都渴望着击败我,他们无法忍受,一个瞎子,盲剑客,可以凌驾于他们所有人之上。
对于一个盲童而言,这样的境地是极其不妙的,我没法再在楼兰城里到处乱逛,因为随时可能遇见要挑战我的人。
而我,为了活着,就必须应战。
所幸我每次都赢,虽然我自从那一战之后,就再没有杀过人,但我的对手们都没有再来挑战我第二次。
再后来,楼兰最好的铸剑师为我打了这把剑,就再也没有人挑战过我。
直到今天。
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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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左手抓着拐杖,右手则始终扣着剑柄。
我对这黑暗一无所知,它与我的黑暗不同。
在我的黑暗里,我是绝对的王与主宰。但在这片黑暗里,我渺小的尚不如一粒沙。
只有剑可以相信。
绝对的黑暗里,连听觉似乎都变得不可信。风沙的呼告紧咬着我的袍角和耳垂,马匹的嘶鸣,未死者的祝祷,和死者的悲忏。
我从没有见过灯,这是理所当然的。
但智者们笃定,在这黑暗中只有我被赋予了感知光明的能力,我不敢妄然揣测神的意志,但我已可清晰的感觉到饥饿与疲惫。
狼啼的声音是由远及近的,与我不同,他们更多的依靠气味突破这片黑暗,似乎它们的饥饿较我尤甚。
有气无力的步子拖着,沙漠的精灵们挣扎于死亡的边缘,我不能确定它们的眼睛现在还能不能发出一直以来人们谈论的绿光。据说恐怖至极,我很想见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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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被雷声惊醒的。
满嘴是狼血的腥气,血液所包含的灵魂撞击着我的脑海,记忆不断地错乱,黑暗与黑暗交织,我喘着粗气,与适才丧失理智的狼别无两样。
紧握着的剑无法给我提供丝毫的镇静,脑海的混乱中,生灵们的尸骨横陈。
最终我还是挣扎着站了起来。
拐杖已经被狼群折断,就算它完好无损,在失去方向的情况下,拥有它也没有任何意义。
只要剑还在。
当这念头闪现出来,我的双眼开始剧烈地刺痛,那感觉从未有过。
我猛地跪倒在地上大声地号叫,感知难以忍受的痛苦,蜷缩着打起滚来,全身都因疼痛而痉挛,但我似乎,喜欢这感觉。
就像,被,强光,刺伤。
极强的光,足以将完好的眼睛刺盲。可是,应该决计不会使瞎子复明。
可是,我本来就应该已经死了的,死在大剑师手里。
我颤抖着,在这样的紧张与兴奋面前,似乎疼痛都随之减弱。我又一次尝试着站起,张开双臂,迎着风沙,任凭它们划伤我的肌肤躯体。
然后,睁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