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遇到的每张脸上都有一个标记
弱点和忧伤的标记。
——英国诗人威廉.布莱克《伦敦》诗句
罗素是世界闻名的英国哲学家,数学家,作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相对于他的《西方哲学史》这本大部头,《幸福之路》只能被称为“小书”。它不是为那些博学之士写的,而是写给生活中众多的普通人。就像在第一节所引用的Blake的诗句,当文明世界里“幸福”越来越珍贵,罗素想“提出一张治疗日常烦闷的方子,那烦闷是文明国家内大多数人感着痛苦的,而且因为并无显著的外因,所以更显得无可逃避、无可忍受”。
这本书发表于1931年,当时的“文明世界”与经历多次科技革命后今天的“文明世界”不可同日而语,高速发展的经济和丰富的生活或许能够让世人更加“幸福”和“快乐”,但快节奏使100年来人类的烦恼不仅从未停止,而且愈演愈烈。其时资本主义世界正发生史上最严重的经济大萧条(1929-1931),或许与我们今天又不同,又相同。
罗素把不快乐的根源归结为对自己过分的关切,著名翻译家傅雷先生翻译为“自我沉溺”。它包含了三种类型,大部分郁郁寡欢的人都可以找到自己的影子:“畏罪狂”—因自我道德的约束,时刻寻求内心的平衡和安定,一旦无法平衡,就陷入无休止的自我谴责;“自溺狂”—不断寻求外部的关注和认可,并把此作为衡量自己成功与否的标准,一旦无法实现,会自怨自艾并对外界强烈失望;“自大狂”—通过寻求权力以实现对别人的掌控,从而带来安全感和满足感,罗素在此列举了亚历山大大帝和拿破仑的例子。
“自我沉溺”实在是大部分人不快乐的原因(当然要排除掉那些为生计而奔波苦熬的人),我认为就是今日所说的“精神内耗”。罗素强烈谴责过分“自省”,他认为:“对自己的关切绝对不能领你去做任何进取的活动”。这样看起来曾子圣言“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只能有助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人生理想,但不会让你快乐和幸福。而“快乐的原因,最大部分归功于一天天地少关心自己”。所以他建议人们:“学会对自己和自己的缺陷不在介介于怀,而对外界的事物一天天的集中注意”。
1930s正是精神分析学说如火如荼的年代,荣格此前提出内倾型和外倾型的性格理论,我认为这是“内向”和“外向”的来源(个人观点)。通俗来说,生活中外向型的人大概率会快乐,他们寻求外在探索,生活中充满热情和新奇,这似乎也能印证罗素的观点。
罗素接下来阐述影响人快乐的八个方面。
1罗曼蒂克的忧郁。忧郁并不是因为“智慧”,他们大部分发生在衣食无忧的青年人身上,罗素建议他们:“对于那些老觉得世界上无事可为而彷徨的优秀青年,我要说……进入世界,做一个海盗也好,做一个婆罗洲上的王也好,做一个苏俄的劳动者也好,去过一种生活,使低级的生理需求几乎占去你全部的精力”。一句话就是闲的。
2竞争。与2023年各行各业内卷的现状极其相似,这种“竞争”焦虑了90%的职场人。罗素一针见血的指出“我们从事战斗所惧怕的,并非下一天没有早餐吃,而是不能耀武扬威,盖过别人”。而竞争的根源是:“现代生活所以如此偏于竞争,实在和文化水准的普遍低落有关,就像罗马帝国时代奥古斯丁大帝以后的情形一般。男男女女似乎都不能领会比较属于灵智方面的乐趣”。乐趣通常来源于低级趣味和对“流行”元素的追逐。
3烦闷与兴奋。无聊和兴奋阈值的不断攀升是痛苦之源。罗素说 “一切伟大的著作含有乏味的部分,一切伟大的生活含有沉闷的努力”,所以“忍受烦闷的能力对于幸福生活是必要的,是应该教给青年人的许多事情之一”。
4嫉妒。“嫉妒的人应该在自己的所有中找寻快乐,他反而在别人的所有中找寻痛苦”。根源是 “近代文明所造成的人类的心,根本偏向于仇恨而不偏向于友善,因为它不满足,因为它深切地,或者无意识的觉得它多少失去了人生的意义。”
5犯罪意识和6被虐狂。前者类似于前文述及的畏罪狂,后者类似于失望之后的“自溺狂”。被虐狂通常会认为自己的不被认可是因为别人而非自己。罗素给出一个绝佳的建议,他说“疑心自己是一个天才而朋友并不认为的话,那就做一个有价值的测验:你的产生作品,是因为你感到迫切需要表白某些观念或情绪,还是守着渴望赞美的欲念的鼓动。”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不排除功成名就的心思,但永远排在第二位。
7畏惧舆论。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外界的只言片语都会在自身造成汹涌大波。罗素用一个例子给出建议:“你若怕狗,它们会穷追不舍;要是你若无其事,它们便将怀疑自己的力量而不来和你纠缠了”。
以上的各点当然会带来心理上的“疲劳”(7),我们哪还有感受快乐的精力?这几个部分相互关联,每一个都是蝴蝶扇动的翅膀。归根结底,一方面是由于“对自我的过分关注”,但却不是真正的“自我”,而是在不断比较和幻想中的虚假“自我”。
如何能幸福和快乐呢?罗素在本部分的开篇“快乐还可能么”中给出一条建议:“个人的幸福之源固然不少,但其中最重要的一个,恐怕是自动地而且毫不费力的爱许多人”。这当然是很难做到的。因一个人不能爱许多人,自然是多年来受到的教化以及持续累积而形成的“自溺”,它一部分来自于童年:在母亲的教诲中,她们把一切有危险、自己不了解的事物禁止,以此来实现对孩子的掌控,罗素称之为单方面的爱;另一部分来自于传统和教育。罗素沉痛地说:“在此广大的宇宙中,最重要的莫如自己的有德,鼓励这种特殊的自溺,是传统宗教所犯的最严重的错误。”尤其是“克己”说(程朱理学的重要主张,不知是否是罗素所指):“克己说,包含着自我与世界的对立,倘若我们真正关心身外的人或物的时候,这种对立便消失了”。他深刻意识到其时大学教育的不足:“近代高等教育的缺陷之一,是太偏于某些技能的训练,而忘了用大公无私的世界观去扩大人类的思想和心灵”。在“教师节”的今天,没有人会忘记那个曾引导你从不同角度窥探这个世界并且保持好奇心的老师,他们才是真正的灵魂导师。
罗素从1兴致、2情爱、3家庭、4工作、5闲情和6努力与舍弃这六个方面来寻找幸福的方法。事实上这几个方面也很难割裂开,而很难有单独的建议能够分列在这六个部分中。罗素说真正的兴致(不是为了追求遗忘的那种消遣):“是人类天然救济物的一部分……一只猫进入一间陌生的屋子,坐下之前必先在屋角四周嗅遍,看有什么耗子的气味而闻到”。这是自发的、天然冲动带来的,是最宝贵的财富。每个人都有内在原始的驱动力,只是没有发现或者被刻意掩盖在潜意识中。但这需要对外的不断探索,而不应努力地内省。
所以罗素再次强调对外而不是对内的过分关切:“对外界保持兴致,而只要能保持兴致,便觉得人生愉快”。我愿意把“兴致”称为好奇,我们努力在教练中时刻保持好奇,这是帮助被教练者探索自我的必需态度。而且也是缓解焦虑最有效的方法:好奇接下来发生什么,而不是接下来我会不会搞砸。
我们做不到像猫或者原始人那样的“冲动-行动”的连续性,就像“每天清早在一定的钟点去上工的人,冲动并不对他直接起作用,而且冲动发生的时间与他行动的时间也不一致:对他,冲动是间接地由于空想、信念和意志而起作用。在一个人出发工作时,他并不觉得饥饿,既然他才用过早餐。他只知道饥饿会重临,去上工是为治疗将来的饥饿”。我们并无做这些行动的冲动,而只是想获得行动之后的报酬。因为冲动和行动之间的隔膜,所以很难有充足的热情。而且我们的自由也大部分被限制。限制我们的通常我们会称之为“理性”或者“应该”。难过的时候不能在马路边哭泣,讨厌一个人的时候不能反击,我们总不能随心所欲,这是对精力极大的消耗。适当的限制是必需的,但要想快乐起来,就需要有足够的精力去应对这些限制,而保持充足的精力又需要一个人的心理运作,罗素在后面的“努力与舍弃”部分有所论述。
工作毕竟是每个人生活的保障。除了能够在工作中运用技巧的乐趣,“建设性”的工作给人带来的快乐要远远高于“破坏性”的工作,心理学已经无数次证明这一点。在管理学中,一个拥有更大自主性的下属,他的快乐指数和创造力远高于一个按老板指示循规蹈矩的人,现在很多大公司都在讲“赋能”大概也是这个缘由,当然目前来看“赋能”的落地还有待时日。
罗素还建议人要有目标性,他说:“视人生为一整体的习惯,无论在智慧方面还是在道德方面,都是主要的一部分”。我强烈赞同这一点,人生是一条河,偶尔的涟漪或阻隔并不会断流,终归大海,大海就是河流一生的目标。所以罗素说:“始终一致的目标不足以使生活幸福,但几乎是幸福生活的必要条件。而始终一致的目标,主要就包括在工作之内”。
在之前的“情爱”部分,罗素用两个比喻来描述两种不同的“情爱”感受。一种是:“假如你在晴好的日子沿着秀丽的海岸泛舟游览,你会赏玩海岸之美,感到一种乐趣。这种乐趣是完全从外展望得来的,和你任何急迫的需要渺不相关”。而另一种是:“如果你的船破了,你向着海岸泅去时,你对海岸又感到一种新的爱—那是代表波涛中逃生的安全感,此时海岸的美丑全不相干了”。第一种是最好的情爱,第二种是较次的情爱。所以最好的情爱是建立在已拥有“安全感”的基础上。我相信现在很多幸运的人找到了自己完满幸福的爱人,但相当一部分人,却是在寻找一个更为可靠的保障。
罗素对中国有很深的感情,他曾在20世纪20年代初期在北京大学任教。不难看出中国文化对他的影响。在“努力与舍弃”部分中,罗素把“中庸之道”奉为金科玉律。他说中庸之道可能是乏味的学说,但在许多方面是真理。我极其赞同他的这一观点,“过犹不及”永远在生活中运行,就像天体运行的规律一样。所以适当的努力是可取的,但如果你每天都在努力的相信一些事情,而这些事情却一天天变得不可信,在这时候丢开这种努力是幸福的必要条件。
《幸福之路》不算严谨的心理学或哲学著作,总结出来是困难的,因这个课题实在太过广大,每一个部分都是心理学和哲学不断探讨的分支。归根结底是既能保持自我的独立性,又与外界保持紧密的联系从而实现统一。罗素在最后部分写到:“由于对外关切,我们能感受到自己是生命之流的一部分,而不像台球般的独立个体......一切的不幸福都由于某种的破裂或缺乏全部的一致;意识界与无意识界缺少了相互的联络,便促成自身之内的破裂;自己与社会不曾由客观的兴趣和情爱之力联结为一,便促成了两者之间缺少一致。幸福的人绝不会感到这两种分离的痛苦,他的人格既不分裂来和自己对抗,也不分裂来和世界对抗。这样的人只觉得自己是宇宙的公民,自由享受着世界所提供的的色相和欢乐,不因想起死亡而困惑,因为他觉得并不真和后来的人分离。如是深切地和生命的长流结合之下,至高之大的欢乐方能觅得”。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