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黑夜的认识来自童年,来自奶奶那光怪陆离的故事。
晚饭后,我们姐弟六人在北方的热炕头上围成一个圆,奶奶则像古老部落里的酋长,端坐在圆心。昏暗的灯光下,她头上飘逸的银丝被一件小小的发网拢在脑后,像白天我们在窗外堆积起来的白雪,而斜插在发髻上的一枚亮闪闪的银簪,仿佛我们扔在雪堆里的一柄小铁铲。她的两只三寸金莲被盘腿带起来的宽大裤角遮盖着,害羞似的躲着我们。我们姐弟几个曾经对这双别扭的小脚嬉戏过,每当奶奶脱下自己缝制的小袜洗脚时,我们就跑过来观看,发现它们在水里就像两只尖头尖脑的乌贼,样子很可笑,于是我们就做怪脸,嘻嘻哈哈跑开。我们取笑一回,奶奶就骂我们一回。其实小小的我们哪里能理解奶奶年轻时被那长长的裹脚布裹住的辛酸血泪? 待奶奶大气若定,徐徐开口时,一轮圆圆的月亮正慢慢地从玻璃窗口往上爬。由于玻璃窗结了厚厚一层霜,那月光就被分割得似有似无,恍恍惚惚。这时候,奶奶就正式带领我们,开始向黑夜出发。黑夜里,一切妖魔鬼怪、山贼海盗、英雄美人、树神花仙等都出来了。他们在故事里有血有肉,徐徐如生,我们幼稚的思维被搞得天昏地暗。我们最爱听一些离奇恐怖的故事,有时害怕到不敢下地,实在让尿把肚子憋得疼极了,就让奶奶停下来,结伴出去方便后,再继续听结果。听到最后,往往都是正义战胜邪恶,好人打败坏人。现在想来,正是奶奶故事中那些正义的力量,让我们在黑夜里分辨出了是非曲直和善恶美丑,坚定了原本脆弱的人生。
长大了,我们不再需要奶奶的故事,奶奶也离开我们去了另一个世界。有许多时候,我还是不敢一个人在黑夜里行走,恐怕遇上妖魔鬼怪。当然,遇上英雄算我幸运。这世界的阴暗面所扇动的巨大翅膀带着各种呼哨飞行在身边,我不知道我沉默的身体会碰响哪一种,碰上了我会尖叫吗?
那一年的一场磨难,我一个人走到黑夜里去。晚上天降鹅毛大雪,黑夜变得亮洁晶莹。我的脚步就那么一串串地叠印着,踩得那些雪花叫唤起来。开始我流着泪暗自发傻,后来想起白发苍苍的奶奶,我就给自己讲起故事来。再后来,给自己讲故事成了我的一种习惯。我漫无边际地行走着,讲着心中的故事,那天晚上我一定走到黑夜的最深处了。 还有更黑的黑夜吗?
从此我不再害怕黑夜,并且喜欢听从看不见的地方传来的万籁之声。我知道它们汇聚成我心中的合唱,是一种怎样的征服。
终于有一天,我一个人踏上夜行的列车,向远方出发了。当火车呼啸着掠过无垠的旷野时,我发现自己在车灯忽明忽暗的闪烁中真正进入了广大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