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里斯朵夫》
他到的时候,他们正在园子里,坐在一株槐树底下蒙眬出神。时方盛夏,天气很热。像勃克林笔下的老夫妻一般,两人手握着手在花棚下面打盹;阳光,睡眠,衰老,使他们觉得沉甸甸的,掉在另外一个世界的梦境中。
丈夫在太太身上连岁月的磨蚀都爱到家了。他们彼此说着:“你眼睛旁边的,鼻子上面的那些小皱纹,我是认得的,看着它一条条地刻下来的,我知道它们是什么时候来的。这些可怜的灰灰的头发一天天地褪色了,和我的一同褪色了,并且一部分也是为了我!这张细腻的脸,被煎熬我们的疲劳苦难磨得虚肿了,发红了。我的灵魂,因为你和我一起痛苦,一起衰老,所以我更爱你了!你的每一条皱纹,对我都是过去的一阕音乐。”……可爱的老人们,战战兢兢地在一块儿过了一辈子,快要在平和恬静的黑夜中一块儿睡下去。
这个充满抒情式的语段,一颗裸露温暖的心,冒着真挚,炽热气,读起来近乎有点傻气,非常符合虽已苍年,仍怀赤子心的克利斯朵夫的口吻。这传统的叙述手法,也深合我们的阅读心理。但是却缺乏了语言的张力,失去了曲径通幽的暧昧感、魅力感,读者的好奇心也就黯淡了。
《孔乙己》
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温一碗酒。”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温一碗酒。”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乙己么?你还欠十九个钱呢!”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酒要好。”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偷了东西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偷,怎么会打断腿?”孔乙己低声说道,“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笑了。
这笑很恶毒,但又是没有明确的主观恶意。这种含着笑意的恶毒,这种貌似有好的笑中,包含着冷酷。
众人的笑一方面当然有不予追究的宽容,另一方面又有心照不宣地识破孔乙己的理屈词穷,获胜的意思。
明明是鲁迅式的深邃的洞察,但是在文字上,鲁迅却没有任何的形容词和渲染,只是很平淡的叙述,“仍同平常一样对着他说”,连一点描写都没有,更不要说抒情了。但唯其平静、平常、平淡,才显得残酷无情。司空见惯而没有感觉,没有痛苦,寓虐杀性的残酷于嬉笑之间。——孙绍振
像不像唐传奇的写法,像不像侯孝贤的拍法。
不要说中国小说只有传统的情节,在外动作推动故事,我们现代派写法,早了去了。海明威的零度写作,我们早玩过了。只是没有给它命名罢了,我们总是忘记立个Flag,老是被别人注册去。
这文字背后那种心灵撕裂的轰炸感,也只能哭笑来应答,但余震连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