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举动不出格甚至难得激烈的人。比如在学校里30公分的跨栏我会摔跤;至于我的跳高动作早在9岁就让老师绝了望;对于篮球滑冰这类运动,决计没有天分。即便在我渺小的时候就已显示出淑女风范,据说总是一方手帕配上家里的小红凳,文文静静的坐着,以至后来大病一场妈妈直说一定小时候不曾爬的缘故,没有接地气才这样生病——虽是莫须有的慰安之词,到底我的举动安分是事实。就算我弟弟是个孩子王,在我的记忆也不曾有与这帮“野孩子”疯玩打闹的经历。
只在记忆里有唯一一次不可复制的疯狂。
高中时我离家很远去上学,在学校附近的超市买得一双拖鞋,花费6元,比之家里贵上一两元,但在当地也属平常。鞋是蓝色的,很清幽大方的样式,鞋上有气质温存的暗花,只乍一看像一双男鞋——没有一点女鞋的花哨因素。再一看则透出些灵巧风致,叵耐端详。我买鞋一向是这种爱好,凉鞋也多是女子可穿的不太粗犷的沙滩鞋。我爱这种不招摇的惹人喜欢。
我真正不必为这么双鞋扣这样大帽子,拖鞋而已,哪来这么多讲究。我却是一眼看中当即买下,很有些宝贝。没事自顾自端详,只觉在宿舍的八双女拖里,在一众不道地的妖娆里,我的拖鞋简直就是巾帼英雄。一年四季倒有三季与它为伴,因而总要自己看着喜欢。就如同现今人们买手机,总要心心念念拣一个中意的样式,因是朝夕相伴之物,一样道理。它也真正立下汗马功劳,陪伴我度过整个高中时代,直到鞋底的斑纹抹平,走在湿地上险些摔跤,我才恋恋不舍的判它寿终正寝。
暑假里假期漫长我也带它回家。假期里是有些农活儿的。我虽算不上什么好劳力,陪着父母权当作伴到地里晃荡两遭,也是农家本分。家附近有一个土坡,按数学上的说法,有锐角70度绝对不夸张。有次回来突降暴雨,渐渐形成小股山洪。
这土坡是村人前往责任田的必经之路,因是土质,每每因为山洪原因冲出大小沟壑,农闲派人平整也不过是一时之计,难解根本。其时暴雨顺着坡度汇成急流冲泻而下,裹着泥沙、石子、瓦砾、碎玻璃之类的杂物。由于反复的冲积沟,沟里还长出一丛丛的野草,于是截流一些杂物。走路须加倍小心,以免割破脚掌。就是这样情形这样天气,我与妈妈相互搀扶趟着山洪小心翼翼的走,约到半中间脚下滑泞,一抬脚——一只拖鞋被冲走了。我惊叫一声放脚追出,身后是妈妈的喊叫:回来——一只拖鞋嘛——咱不要了——滑倒可不得了——平日里摩托车拖拉机之类行至这陡坡,也必搭上12万分的小心,紧盯路况减速换挡。自行车见了这坡也必恭恭敬敬的下车,老老实实得推着下坡。
我曾恰好遇到一两个胆大的骑手,全是十几岁的年纪,年轻气盛,敢自目光炯炯,从山坡上“飞”下来。我看的心都提起来,不由替他设想十万种可能:倘若半路刹车失灵,倘若路上撞上什么凹下凸起,倘若一时精力不集中——必定结局凄惨,心下真是赞同大人的说法:真是不知死活的毛头小子!总之人们总是对这条路充满敬畏。我最激烈的举动不过是定定神打打气,尽量“匀速”的从这坡上跑下来——当然得是十足的大晴天,每每总心如响鼓,有点害怕有点刺激还有那么一点崇拜自己——这是我在这坡上的“极限运动”。
但是在这样一个暴雨天我竟要为一只拖鞋这样跑下去。山洪流的速度很快,我满心满眼只有这只失落的拖鞋——我没有恋物癖,从没有爱哪个物件爱的怎么怎么样的;虽家里手头不宽裕,我也决没有小气本性,一分钱看得有车轮大。但此刻我确实在计较钱,脑子里飞快的做着算术:一双拖鞋6块钱,我爸当时做着打铁活计,打一根钢钎5分钱,那么6块钱要打120根钢钎,120根钢钎要锤多少下呢?夏天的时候,那炉火好热啊,我爸要站在旁边打铁;冬天的时候回到家,毛衣棉裤湿个尽透,给我一摸,眼泪就下来了。这是我心疼这拖鞋的缘故,因为它值6元,因为这6元的赚入方式。
于是我脑子里仿佛火烤,一刻也不管不顾,把平日的文静胆小全都丢到九霄云外。我一只脚空着,跑下去,哪管硌脚疼痛,追我的拖鞋,眼见它明明被杂草拌住,待冲到跟前又被冲走了。脸上是雨身上是雨脚下趔趄跌跌撞撞,到最后我简直要哭了——它永远比我跑的快,快到大路上去了,大路上一马平川毫无挂碍,才是洪水的欢畅地,不比这坡上多少有些拦阻,到时我决计追不上了。我一股热血还在脑门子上,在坡与大路的过渡地带——它竟然停住了,给一丛并不怎么茂盛的杂草搁浅在那里。我赶紧抢过去,攥在手上,仿佛珍宝。
只一会儿我便平静下来,妈妈也跟过来了,只听耳边妈妈半是嗔怪半是哭笑不得的骂我;看着失而复得的拖鞋,感受着砸在身上的雨,回望山洪肆虐的山坡,自问:我当真刚才为一只拖鞋从这坡上跑下来吗?
后来妈妈向爸爸说起此事,老爸一如往常慈爱着一张脸,摸摸我的脸骂我傻瓜,拖鞋没有可以再买嘛,什么好东西!我只背过脸去,想着“6块钱”,流了泪。
我乃知,我不是为了这只拖鞋,乃是为着老爸辛苦操持我无以报偿的慈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