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记事起，外公和外婆的关系就一直很好。他们一个木讷老实，一个古灵精怪，记忆里最多的画面就是，外婆生气破口大骂，外公望着气急败坏的外婆呵呵地笑，然后外婆看着外公的样子就自己笑了。

小时候，我问外婆的名字怎么写，外婆拿着笔在本子上乱画了几笔，我看不懂就跑去问外公本子上写的是什么字。外公说：写的是鬼画符。

后来我们老拿这件事笑话外婆，并且百思不得其解：外公是公办的小学校长，外婆是一天学也没有上过的文盲，为什么外公会看上外婆？

外婆笑着说：幸亏我是文盲，要我读了一天书，还看不上你外公呢！

外公在一边望着外婆呵呵地笑，补充说：你外婆现在认识的字已经有一箩筐了，连我的名字都会写了。

外婆认识的字，全都是外公教的，有时候在看电视时，有时候在记账时。

有一次给他们拍合照发朋友圈，　挑了半天也没挑中一张满意的，最后在两张之间犹豫不决。一张外公拍的好，但外婆拍的不好。一张外婆拍的好，但外公拍的不好。我问外公：您觉得选哪张好呢？外公指着外婆拍得好的那张说：选这张，你外婆笑的比较好。

妈妈去外婆家，外婆对外公说：你去菜园里摘个西瓜给女儿带回去。妈妈连忙拉住外公说不用了，但是外公像没听见一样，换好鞋就往菜园走。后来妈妈劝住了外婆，外婆喊住外公说：那就不摘了吧。外公一句话都不说，立马就转身回来换回了鞋。

我问外公：外婆年轻的时候是不是经常欺负你啊？外婆在旁边调皮地回答：我哪敢欺负他呀，都是他欺负我。我又问外婆：那你为什么从来都没有说过？外婆说：我是包庇他，选他的好说，那些不好的都藏起来了。外公望着外婆笑着反问：那你为什么现在又说了？

每次打电话，我们总会嘱咐外婆：可不要欺负我外公。外婆说：他现在可厉害着呢，都反过来欺负我了。我说：你不是说以前就是他欺负你吗？怎么反过来？

我问外婆：你为什么经常欺负外公，但是什么好吃的好用的都留给外公，自己都舍不得呢？外婆不经意地说：因为我指望着他给我赚钱呀！

家里的钱是外公管的，我们打趣外婆：原来你们家当家人还是外公啊。外婆不屑地说：当初你外公要我管钱，我不想管，要什么吩咐你外公就行了。

确实，五十几年的婚姻，不管外婆要什么，外公都给她安置得妥妥帖帖的。柴火从来都没有烧完的时候，话费从来都没有打完的时候，手机电量从来都没有用完的时候。家里从来没有找不到的东西，从来没有不会做的事情。外公默默地在为外婆遮风挡雨，让外婆以为每天外面都是阳光灿烂。但是，天总有阴下来的时候。

我老嚷嚷着要外公外婆去我家住，他们总说放不下家里。后来我劝外婆一个人去住，她说：别看你外公平时胆子大着呢，其实他的胆子可小了，要是他出去住我一个人就不害怕，但是我出去住他一个人就会害怕。即使外婆真的不害怕一个人住，外公也不会轻易去外面住，如果万一有事一个晚上回不来，他也会提前给妈妈打电话，要她过去陪着外婆的，他从来都不会留外婆一个人在家里。

但是，在外公差两天就74岁生日的时候，突然脑溢血晕倒了，手术之后直接进了重症监护病房，留外婆一个人在家又哭又闹不吃不不喝。

在外公生病的一个多月里，外婆整个人瘦得就像小了几码似的，除了每天熬夜照顾外公之外，还时不时地哭一场。她说外公从来没有打过她也骂不过她；她说她要找点东西总是到处都找不到；她说她不知道自己的手机充电器是怎么插在插座上充电的……

外公还是走了，在爱情面前，距离不是问题，年龄不是问题，身高不是问题，长相不是问题，学历不是问题…但在死神面前，爱情也不是问题。

办葬礼的那几天，每次吃饭的时候，外婆就坐在餐桌前干等着上菜，等菜上好了就盛好饭菜送到外公的灵位前叫他吃，然后自己坐在外公的棺材边上默默地哭。

我们劝她说外公只不过是去了另外一个他觉得更舒服的世界，对他来说也算是一种解脱。她说，不管外公在的时候多么痛苦，但他终究是活着的，和自己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而现在他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去了另外一个和自己完全不同的世界，而那个世界自己现在还不能去。

我明白外婆的痛苦，只要想想生前外公望着外婆和外婆望着外公的样子，就什么都明白了。他们互相看对方的时候，眼睛里并没有所谓的爱的火花，但是充分地流露出爱的温情。这种温情，从来都不会燃烧到谁，但是完全可以融化掉心。

本来以为，外婆到了这样的年龄，已经把生死看得很平淡，已经为迎接死亡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但是本来以为也只不过是以为。

外公下葬之后，舅舅舅妈和爸爸妈妈都担心外婆一个人在家胡思乱想，想方设法地劝她搬出去同住，但是外婆态度特别强硬地拒绝了，她坚持要自己一个人留在家里陪着外公，她说她不像外公胆子那么小，她一个人住也不会害怕。她说，她想他的时候，还可以去他的坟上看看他，和他说说话，这样她心里还好受点。

这一刻，我觉得“节哀顺变”是一句多么没有意义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