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一条河(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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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叶嫁到镇上的日子,是那年的冬月十八。椿生看见一条披红挂彩的水泥挂机船载着玉叶和那些姹紫嫣红的嫁妆在喜气的鞭炮声中驶离了村庄,沿河隆隆地驰向了小镇。从此,小镇深仄的巷子里便多了一个神情困顿的新媳妇,她的表情是阴睛不定的,看不见忧伤,也看不见喜悦。只是当她拎着衣什去临河的码头边洗涮的时候,年长的妇人们会客气地叫她:新娘子来了啊。她听了便有些羞涩地一笑,便蹲下来默默地洗她的衣裳。有时洗着洗着她会在水中晃动的涟漪中看见椿生的笑脸,她就捡起个小石子丢过去,说,别烦我了,我死心了。接着便叹了口气。一天似乎就这样过去了,一年也这样过去了。人的一生可能也是这样过去的。

玉叶的男人是个瘸子,斜着一双蛮横的眼睛。他有一双力气很大的手,揍起玉叶来毫不惜力。打过了又常常懊悔,看见这个十里八乡最俊俏的姑娘竟然被自己打成这样,便一阵心肝宝贝地搂起来乱叫唤。玉叶只能哭笑不得地由着他,这个浑蛋自小让暴富的父母宠坏了,在他眼里所有喜欢的东西都是可以花钱买到的,包括女人。自己也只是任他随意打骂摔的一个物件。不过妈也说了,人家也就这点毛病,这户人家的富足日子,这镇子里上哪找去。

新婚后回娘家。妈对她说:叶儿,你一定要和椿生断了,不能再有来往。

玉叶就笑问:连说句话也不行?

妈说:不能。见着他你连声咳嗽也不行,要避嫌疑,就象耗子躲着猫。

玉叶笑:那不就变成仇人的样子了。

妈说:是呀,分手了就是仇人了,要狠心做出样子来,省得别人嚼舌根子呢。

他们的故事很多别人是不知道的。在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河堤旁的稻田埂上,在稻叶嘶嘶生长散发出的腥热的气息里,玉叶把自己交给了椿生。在交织着欢畅与疼爱的呻吟声里,俩个人都哭了。他们紧紧搂抱着不想分开。

椿生说:叶儿,明早我们就一起逃吧。

玉叶说:不行。我爸都答应人家了。我也答应我爸了。

椿生说:叶儿,你傻啊。你在作贱自己呢。

玉叶说:我不傻。我想过上好日子。我嫁了他,穿金戴银、吃香喝辣,全都有了。

俩人坐起来。椿生握紧玉叶的双手,久久没有说话。

玉叶忽然问:椿生,明天我嫁给了别人,你还理我么?

椿生说:你都是别人的老婆了,我还理你干啥。他甩开玉叶的手,忿忿地跑走了。

生气只不过是一时冲动之举。没过几天,椿生就觉得日子缺少点什么,他象一只找不着家门的狗在村子里乱窜,心里满是玉叶的影子。他莫名其妙地来晃到了镇上。远远地盯着玉叶新家紧闭的大铁门看。左边的大铁门上还开着个小门。门边一只凶神恶煞的大狼狗目光深刻地与椿生对视着。它好象看透了椿生的那点心思,椿生一下子就气馁了,他装模作样地在狼狗面前吹了个口哨,灰溜溜地走开。走到镇子临河的码头边,看着河面上木制的挂机船突突突地往来着,附近几个洗衣的妇人在大声地议论着一部热播电视剧的最新剧情。椿生低下了头,他咽下一口胃里翻涨上来的酸水,眼睛却不争气地湿了。

一个轻盈的身影象猫一样从他的身边闪了过去。那身影飘到水边蹲下了,她的两瓣屁股突兀地背着他,隐约地感觉到一半是执拗一半是可怜。椿生的心一下就被电着了。他想玉叶刚才一定看见他了,竟然就不理他了。他像火烧般窜到她身边。他有许多话要说,他想抱住她让她依在他的胸口哭诉,捶打他的胸膛。但张口的瞬间他只是吞咽了下漫到唇边的口水,皮厚地笑了:新娘子,新婚快乐啊。

玉叶垂着眼皮说:椿生,你就会笑话我。

椿生说:我是诚心诚意问候你啊。我希望你过得好。

玉叶说:本来我还好好的,可一看见你我就难受了。你这个鬼东西,你不是不是理我了么,怎么又来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来了,椿生说:我忽然觉得活着真没意思,我都不想活了。

玉叶说:你要是死了,我的罪过可就大啦。唉,椿生,就算我对不住你了。你也别再纠缠我了,你快走吧,免得别人闲言碎语。

嗯,我这就走。我就是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你只要没在我眼前晃,我就蛮好的。好与不好,我都是别人的女人了,你也别瞎操这份心了。行不?

行,我这就走。椿生说着便挪开脚步。

喂,椿生,你不会想不开吧,你要答应我,要好好活,行吗?

放心好啦,我死不了。

还有,你也找个女人,快点结婚吧。行么?

行,哎呀,你真是啰嗦。不说了,走喽!

椿生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镇子。他没有坐车,也没有搭船,而是沿着河堤大踏步地向回走。他一路走一路大声哼唱着他熟悉的歌谣。河面迎来的风抚散了他的头发,他的额头泌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唱到兴奋处,他大喊一声,粗旷的呐喊沿着河面晃悠悠地闪。吼出纠结于心的那口郁气,椿生仿佛舒坦了些许。那美丽的爱情渐渐远逝了,虚无了。眼前,河流的拐弯处,熟悉的村落突兀在眼前的对岸,无论他爱或者不爱,那一缕缕稔熟的炊烟滋味又隐隐约约渗进他的胸腔。

他走下河岸,走向渡口。老欢喜坐在船头的舱板上,正聚精会神地补着一张鱼网。

看见椿生,老头的嘴角撇了撇,没吱声,继续手中的活。

叔。椿生叫了声后,便拿船浆点开渡船,用力划开船浆,渡船在寂静的河水上荡开一圈圈涟漪,滑向对岸。

老头盯着椿生的脸,半晌问道:见着她了?

谁?

就是你想见的那个姑娘。

唉,什么事都瞒不过您老。

那是。我瞅着你光屁股蛋子长大的,你想要干什么,我当然懂的。

可是,叔,你帮不了我。

那是,谁也帮不了你,你去了也白去。

是呢,我再也不想去了。

这就对了,这人呐,千万别走错了路,老头指着远处一艘驶过的铁驳子说:比如像那条大船吧,你要是错上了人家的船,那就越走越远,回不了头喽。这回来了就好。到岸了,下船吧。

椿生跳下船。走了两步又回过头:叔,我想问你件事。

么事?

这么多年了,椿生斟酌着字句说:你干嘛非要待在这河上,你为什么不上岸?

呵呵,水上生活好好的,我为什么要上岸去。上岸了我又去哪里啊?

叔,你的事,我也懂的。椿生说。

老头儿背过脸去。半晌才说:瞎讲,我这个半截身子骨都快要丢河里喂鱼的人,能有甚么事情?你快回吧。你妈找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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