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白昼一天比一天短了,到了六点钟,天色已经暗到看不清人的脸,而这个时候路灯还没有亮起,街边的商店透出斑斓的色彩,从城市的各个角落里吹来阵阵寒风往衣服里灌,路上的行人裹紧外衣,眉头紧锁,迈着大步急匆匆的往家的方向去。
沈海在这个气温急剧下降的星期第三次跟踪女孩。女孩身材高挑,长发披肩,背影很迷人,她总是穿着一件粉红色的外衣,走在灰暗的街上像一朵摇曳的火花,点亮身边的路人和橱窗。每次沈海在这个时间经过路口,一定会遇到这个女孩,不偏不倚的地点,恰如其分的背影,一切那么刚刚好,独自走在自己的前边,他却从没看见过她的脸,他有种想走进她的想法,于是他开始跟踪她。
第二天晚上十点,沈海来到女孩家的楼下,经过几次跟踪和蹲点之后,一切侦查和准备活动都已完成,沈海对这次行动胸有成竹。为了谨慎起见,沈海决定午夜十二点行动,女孩和大部分的人都已经熟睡,不会引起麻烦。 沈海不停地吸着烟,地下的烟头多到自己都数不清,他觉得这是他人生中最漫长的等待。沈海躲在一个不易被发觉的角落里瑟瑟发抖,秋风四起,不停地往沈海衣服的缝隙里灌,他怪自己没穿一件厚的外套,他竖起外衣的衣领,把自己裹的像一团粽子,吸烟的速度越来越快,沈海发觉这样频繁地吸烟没有让自己放松,反而越来越紧张,看着手表上的时间越来越接近十二点,他已经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连咽口水的声音都掷地有声。
还差五分钟十二点的时候,沈海准备吸最后一根烟,点烟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打火机怎么也打不着,不知是因为手抖还是风大。他从没这样紧张过。他忽然想放弃,这倒不是因为害怕被抓,而纯粹是因为害担心,因为紧张而毁掉这次行动。 现在的沈海再没有什么失去的了,他唯一担心失去的是这次机会。沈海对能偷到手多少钱没有明确的目标,他所在意的只是这次行动本身,他只不过想做一次能证明现在的自己不是一具行尸走肉的事,只不过想经历一次不那么令人绝望的体验,对于到哪里,他不在乎,那只不过是换一个居住环境,不会比他现在的住所差到哪里。
沈海的思维像这深夜的秋风一样凌乱,他索性什么都不想了,吸尽了最后一口烟,用力地吐出,深吸了一口气,凌晨刺骨的风让他放松很多,他行动了。
女孩的家在二楼, 沈海小心翼翼地顺着一楼防盗窗爬了上去,打开窗子,推开纱窗,一跃翻进阳台。 沈海蹲在阳台静默了几秒,见没有动静,从背包里掏出一把匕首,他不打算伤害任何人。沈海握了握手中的刀,悄悄拉开阳台门。 手电照射的范围内,客厅里摆设简单,看起来像是出租房,没有东西是沈海能拿得走的。他悄悄拐进里面的屋子,屋门没锁,沈海推开门悄悄踱了进去,床上睡着一个人,呼吸均匀,应该是那女孩,他想去看看那个女孩,但又怕惊醒了她,于是打消了这个念头。沈海看见女孩的包挂在衣架上,轻轻地取下包想拿到客厅找钱,没想到沈海回头猛地撞到了衣柜门,沈海捂着头停下来,女孩被惊醒了,她睡眼迷蒙地看见眼前有个人,吓得大叫了一声,打开台灯,跳下床退到墙角,沈海怕她惊醒别人,忙扬起手里的刀: “别叫,我手里有刀,只要你不叫,我不会伤害你,今晚我只劫财不劫色,明白的话就点点头。” 女孩连忙点头。沈海走到床前打开床头灯,女孩缩在墙角不停发抖,女孩看上去二十岁左右,穿着睡衣,头发有些蓬乱地遮在那张清秀的脸上,即使因为过度惊吓也没有变的扭曲,没有辜负了他的想象。
沈海看得出神,女孩说话了:
“东西都给你,你想要什么就拿什么,拿完赶快走吧,好吗?”女孩的声音在颤抖。
“以防万一,我要先把你绑起来,拿完我就走,只要你不叫喊,我不会伤害你,明白?”
女孩犹豫了半天又点点头,沈海从背包里掏出绳子,把她的双手绑在暖气管上。女孩很听话,在他走近她时没有他想象中的突如其来的反抗,这让沈海动了恻隐之心。绑好她之后,沈海从她的包里翻出钱包,里面有五百元现金,两张银行卡,一张身份证,几张照片。沈海把现金装进了自己口袋,其余的都还给了女孩。
“我看你也应该是打工的,赚点钱不容易,这些现金我拿着了,剩下的我都还你。”
沈海把钱包扔到床上。
“你可以走了吗?钱你都拿了,我不会报警,真的。”
“我肯定会走,我还要看看有没有别的东西”
“别的没有什么了,都不值钱。” 沈海没有答她,自顾翻着衣柜和床头柜。
“看你文质彬彬的样子不像是做这种事的人啊!”
沈海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被他吓坏的女孩,女孩的眼泪止住了,身体还在抖,听见女孩这样和他说话,他忽然想和这个陌生人聊一聊。
“贼就一定要长得凶神恶煞吗?”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看起来不像坏人。”女孩怯怯的回答。
“做贼的不一定就是坏人。”
“那你现在在做的不是坏事吗?”女孩渐渐平复了情绪。
“我做的是坏事,但人不一定是坏人,就像你看见一条长得很凶的狗,他可能不会咬人,你遇见一个得了癌症的人,他不一定会死。”
“这么说你抢劫还有理由了?” 女孩的语气强硬了一些。
“没有。”
“那你还说你不是坏......”女孩没有说下去,怕冲撞了他。
沈海坐在床上,望着这个女孩,一时竟不想走了。
“我有个妹妹和你差不多大,她在别的城市工作,我们有几年没见了。”
“那你还舍得抢劫和你妹妹一样大的姑娘吗?”
“我不知道你这么年轻,跟踪你很久了,一直没有看见你的脸,我想看看你的样子。”
女孩听到这句话又紧张起来,身体缩起来。
“我说了,我不会伤害你,等一下我就走。”
女孩没有动,仰起脸来看了看沈海,沈海看着这张泪眼婆娑脸,想起小时候被自己骂哭的妹妹,就是这样的情形。
“你一个人住吗?”
“你不是跟踪我了吗?这还看不出来?”
沈海无言以对,坐在床边出神。
“我一个打工的,能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我看大哥你不是个坏人,钱你拿去,还有什么值得拿的你都拿去,你快走吧,我不会报警。”
“刚才还说我是坏人,现在又说我不坏了?”
“我说的是真心话。”
沈海沉默了一阵。
“我信了,我也和你说说真心话吧。”
“你这人真怪,你是来抢劫的,为什么要和我聊天呢?”
“我找不到可以聊天的人。”
“你没有亲人朋友吗?”
“我的亲人不在这里,我在这没有朋友。”
“这是你抢劫的目的吗?”
女孩弱弱的问。
“不是,说实话这是我第一次做这种事,我有工作,也有住的地方,我这么做不是为了要抢多少钱,我只是在做一次试验,我想找到自己存在的证据,我觉得自己活了二十多年,渐渐没有了存在感,经常觉得自己像是空气一样。”
“你用这种方法就能找到存在感吗?”
“无论是偷还是抢,我都已经是在犯罪了,起码到现在为止我已经成功了,只要我走出去,就结束了。有没有被抓,无所谓,我不在意。”
沈海渐渐放松下来,把刀放在了床上,女孩紧紧盯着那把刀。
“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挫折,可你以后就不再去努力改变现状了吗?你这样折磨自己太堕落了。”
女孩还想说沈海不像个男人,又怕会激怒他,就把这话咽了回去。 沈海没有被激怒,又说下去,仿佛面前这个被他绑着的女孩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
“你信命这个东西吗?以前我认为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只要努力就可以改变命运,后来我发现命运不总是掌握在自己手里,我左右不了它,无论我做了多少努力,我还是不停的失败。”
“你说的有一定的道理,有些事情我们改变不了,但是你年纪也不大,不应该放弃,比你惨的人还有那么多。”
“我安慰过自己,可我好像天生就不是一个乐观的人,经历了这么多打击,我没有了动力。”
“你是个有故事的人。”
女孩望着他,似乎她真的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
“你想听吗?”沈海点起一根烟。
“如果你愿意的话。” 女孩仍然不时地盯着沈海手边的刀,沈海猜到女孩的心思,把刀收了起来。
“这样可以了吧?”
女孩点点头。
“我父母都是老师,从小他们对我很严格,无论是生活上的还是学习上的事情他们都会亲自过问,稍有做得不对他们就会批评我,在他们嘴里很少说出表扬我的话。”
“好多父母都是这样,望子成龙心切,却不知道我们真正需要什么,强加给我们的如果不接受,就会让他们觉得失望。”
“你的父母也是这样?”沈海好奇地问。 “差不多吧,这就是我出来的原因之一。”
沈海若有所思。
“高中的时候成绩还不错,后来早恋了,那时候在学校沉迷在爱情里,成绩一落千丈,最后高考落榜,没有考上父母期望的大学,父母对我很失望,可看到他们失望我却很兴奋,有一种解脱的感觉,那时候觉得打破一种束缚那么让人高兴。”
“后来你没有读大学?”女孩关心的问。
“进了一所师范大学读中文,本来毕业可以做老师的。”
“你父母希望你做老师吗?”
“嗯”
“所以你做了别的工作?”
“是,我想掌握自己的生活,做我自己想做的事,不想什么事情都按照他们的意愿去做。”
沈海吸了几口烟,继续说道。
“假期回家的时候和父母的关系闹得很僵,我想是我太让他们失望了,和我爸基本没什么共同语言,我妈就整天唠唠叨叨,那时候我就不太想回家。”
“大学的时候做点小生意赚了一点钱,然后就拿去买股票了,之后股市动荡,我所有钱都赔进去了,幸好那时候我女朋友在身边支持我,我很爱她。”
“那你们现在在一起了吗?”
“没有。”
沈海露出一丝苦笑。
“大学毕业后没有面试找工作,自己贷了款,女朋友,开了一个店,女朋友也找了一份工作,那时候和爱的人在一起,很幸福,生意也有起色。后来女朋友怀孕了,双方家里人都知道了,两家的父母都说对方的孩子毁了自己孩子,闹得越来越僵,女朋友实在坚持不下去,把孩子打掉,和我分手了。” 说到这里,女孩发现沈海眼圈泛红。
“我又找过她家几次,她家人都不肯让她见我,那时候痛得真是连死的心都有。后来我的生意惨败,把店卖掉了,我离开了那个地方,来这里打工,换了三四个工作也做不好,现在租了一个屋子,在一个工厂里做临时工,每天像活死人一样在活着,所有梦想所有未来都消失了,我不知道我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
“我很同情你的遭遇,可你还是不应该继续沉沦下去。” 沈海仿佛没有听到,自顾自地说下去。
“来这里一年了,每一天心里都特别难受,我想念我的女朋友,想念我的父母,想念我的妹妹,可现在的我没有脸再去见他们。我现在真不知道当初我的选择是不是对的,如果我要是听父母的建议,现在是不是会生活的好一些。”
“其实,每一个选择都是种负重,无论它看起来多美好,你不知道你下一步将要面对的是什么,就像你现在的处境,这是你意想不到的,我觉得你的选择本身没有错,错的是你没有担当意外的一个正确心态。”
沈海半天没有说话,烟燃烧到了尽头,他在思考着什么。 沈海想到自己是以一个抢劫犯的身份和女孩在说话,这让他感到很诧异,他从来没想到会和受害人聊这些,这种现状完全没有按照沈海脑中的剧本来发展。他很享受和女孩的交流,这个女孩就像倾泄秘密的树洞一样,包容他所有的委屈和痛苦,他甚至能从女孩的话语中体验到一种久违的亲切,他内心之中逐渐认可了女孩的劝慰。
这几年来,他习惯用酒精来麻醉苦楚,用放纵来逃避现实,却从未听见一句温暖人心的话,今晚却在他的犯罪现场找到了,沈海有点不知所措,他想离开,却又想和女孩多聊几句。
“我在一所普通的大学里读市场营销,我从一开始上课的时候我就不知道这门专业的意义何在,我觉得完全是在浪费时间。”
沈海还在思考的时候,女孩说话了,这让沈海感到欣慰,他忘记了离开。
“我越来越对大学的生活感到厌烦,周围的同学都是一副养尊处优的样子,对专业对未来没有一点概念,我虽然成绩不是很好,但我有我自己的目标,我觉得在这种大学生活里我完全得不到实现目标的途径,后来,大三的时候我辍学了,来到这个城市打工,现在在一家4S店里实习。”
“我佩服你的勇气,你不后悔吗?”
“不后悔,现在虽然过得苦一点,但是我很满足,我知道这不容易,可是不试着努力改变,一定不会得到我想要的。”
沈海不知道这些话说的是她还是自己。接下来几个小时里,沈海和女孩继续交谈,聊着彼此的见闻和经历,沈海发现女孩的话语带着一股暖心的力量,这让他重新看见了希望,他发现自己昨天晚上做的事是多么愚蠢,可是如果他没有走进女孩的房间,他可能仍然活在自己的黑暗里。 黎明的曙光悄悄钻进女孩的房间,不知不觉已经五点了,他们就这样坦诚地聊了一夜。
“七点我还要上班,你可以离开了吗?说好的,我不会报警。”
“我把东西都还给你。” 沈海把女孩的财物都放在床上。
“完璧归赵,很高兴认识你,我为我的行为道歉,现在我后悔做了这件事,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去做,请你一定不要报警,拜托。” 沈海恳求女孩。
“没问题,你走吧,再见。”
沈海把绑着女孩的绳子解开了,带上背包从正门走了出去。女孩站起身,望着他,拿起了电话,脸上没有了惊恐的神情。
风停了,淡黄色的晨光照进沈海棕色的瞳孔,从他的眼中反射出一种多年没有出现的温柔,像是喜悦,又像是满足。沈海眯起眼睛看着远处的天空,曙光四射,太阳缓缓地从天边升起,新的一天拉开了序幕,一切都在缓慢而井然有序的进行着。在这座城市的色彩还没有展开的时刻,沈海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安详,在黑夜里走了太久,似乎忘记了白昼的精彩,眼前的一切让沈海有点莫名的喜悦,他心中那堵曾认为无法逾越的墙轰然倒塌,这次,他看到的是希望。
沈海漫步在熹微的晨光中,他忽然觉得很疲惫,他想回到宿舍狠狠地睡一觉,然后好好规划一下自己的未来。 一辆警车停在他面前,从警车里下来几个警察,沈海惊讶的脸立刻恢复镇静,他没有询问警察,他看见警车里面,女孩那张清秀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