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从川城到木曲的最后一趟列车,也是我和父亲同坐的最后一趟列车。
人们都说他是我的继父,但我从记事起,他就是我的父亲了。
父亲是个农民,又高又壮,他向来沉默寡言,行于脸上的只有风吹日晒,故此我和父亲越长大便越生疏。现在想想,这种生疏是仗着不会消逝的父爱,如果遇到一个和父亲一样的外人,我的话语会很多。
上了大学后我就离开了故乡,只有过年才回去。父亲总是准时准点将每月的生活费转给我,我在收到生活费后再给父亲打电话说收到钱了,顺道问问家里忙些什么,这成了我们父子俩的默契,为数不多的交流。有一次我收了钱忙于其他事,忘给父亲打电话,没过多久就接到了母亲的责问,“你收到钱了吗?怎么也不回电话,你父亲很担心!”,我听到了父亲和母亲说不要骂孩子,我很愧疚,此后再忙也会准时打电话。
但我现在,不敢将旁边这个皮包骨头的瘦肉男人和记忆中的父亲重叠,明明分开才几个星期。年后开学没多久,便接到了母亲的电话,哽咽着说父亲有些不舒服,这边的医院检查不出来。
哥哥把父亲带到了川城检查,我嫂子也在县城的医院等临产,父亲见到我便催促着让哥哥先回去。
医生说是食道癌晚期,我觉得整个医院都在旋转,觉得是弄错了,还想再做一次检查。“怎么可能,你看我父亲身体这么壮实。”
医生无奈地看着我说,很抱歉,但检查出来就是这个结果。
父亲看我我异样的神情,淡定地问我是不是癌症晚期,他说家乡那边的医生也这样说,但父母没敢相信,以前有不少人被误诊过,便来到了大城市。
凹进去的眼睛勉强可以撑开一条缝,父亲微微张嘴,我赶紧将手中插着吸管的水递了过去,将手中的袋子递过去,父亲又将所有吸进去的水都吐了出来,我给父亲擦了擦嘴,低下头泪水落到了球鞋上。
在医院,我和父亲第一次起争执,他不想浪费钱治疗,他说近几年家乡患癌的人很多,没一个人活下来。最后还是听母亲的话,在川城的医院治疗了两个星期。期间父亲的身体迅速垮了下去,吃进去任何东西都会吐出来,只能输营养液。
母亲说嫂子生了个男孩,从隔壁村的格西那里求取的名字叫斯南次仁。斯南次仁,意味着有福气的长寿之人。父亲不再无聊,天天盯着手机看孙子的视频。
哥哥和母亲知道了父亲的情况,但嫂子还不知道。所以父亲又在川城的另一家医院呆了两个星期。
等嫂子也知道了,父亲就坚决不愿意再接受治疗了。
列车上静悄悄的,父亲靠着窗眯着眼睛。车进入隧道,窗外一片漆黑。
记忆中和父亲相处的情景大多数和这一样,沉默。
偶尔也有不沉默的时候,那便是父亲酒后。喝醉后他便叨叨着让我们兄妹几个认真学习,他说我们赶上了好时代,他以前去过一段时间的学堂也识字,可以将《乌鸦喝水》这篇可课文倒背如流,只后来一直牧羊那些字都忘记了,喝醉后父亲逢人便夸耀着我们兄妹几个,孝顺,能干,成绩好。
刚开始确认自己真是癌症晚期的那段时间,是父亲话最多的时候。
父亲的亲人和朋友都打电话问他的身体情况,他说没事,过几天就回来了。
撂下电话,他说他马上想回木曲,他要死在木曲,死在家里,他不想在外面的城市里被火化。
“你母亲,你母亲这人刀子嘴豆腐心,别总顶撞她,你找到工作了,就让她跟着你,你结婚,就让她跟着妹妹,她和媳妇处不来。”
“几个孩子,我唯一对不起你哥,那时家里困难,他不想读书我就没他读了,男孩子,不上学也能自己闯出一片天,但你妹妹,一定要让她上大学,女孩子有自己的工作,以后便少受点委屈。”
我低下头,捂着脸,鼻涕泪水透过指缝,父亲轻轻摸了摸我的头,
“所有人都会死亡,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没必要为我伤心,我父亲也是在60几岁离世。”
“高高在上的太阳也是会沉落,第二天又再一次升起来,这是生命的轮回。在我离世之前,见到能见到孙子很开心。”
“你是最聪明的,以后家里的主心骨就是你了,大学一定要读完。”
家里人也一夜未眠,哥哥在车站门口等我们,视频里他的眼睛红肿着,讲几句又哽咽着挂断电话,母亲和嫂子在家里,每隔一个小时就打电话,问我们到哪里了。
我小声说了很多遍列车天亮才到,让她们别等了。
渐渐父亲靠着我的肩膀呼吸逐渐微弱,我害怕地喊着着父亲,他不厌其烦地应声。
我们那里的人大多是信仰佛教,读书后,我一直在脱离故乡,身上信仰的印记也慢慢消逝,但父亲生病后我从记忆深处翻出六字真言,每天祈祷,甚至将父亲的疾病归结为自己的离经叛道。
我父母都是坚定的佛教信徒,父亲更是村里处了名的好人。我几乎不会见到父亲与别人脸红,只有一次,我在学校被欺负,不想去上学,父亲提着个大石头带我到了那家。
“我儿子是好孩子,如果你家儿子再欺负他,我跟我儿子说了,拿石头砸他,砸死不管!”
父亲说,如果别人欺负你,你一定要狠狠打过去,他才不敢动你。
那次之后,没人敢欺负我。
人们在束手无策,极度无力的,只能将希望寄托于未知的一切,这样有了神佛吧。
终于我看到了熟悉的雪山,太阳从那里升起。
父亲身体好像在这一刻硬朗了起来,迫不及待站了起来想要下车。
他说自此他死而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