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开学第一天,教室里风扇吱呀转动的声音混着此起彼伏的蝉鸣。喻辰坐在靠窗倒数第二排的位置,这是他的固定座位——足够隐蔽,又能在走神时望见操场边那排法国梧桐。他正低头翻看一本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书页边缘已经泛黄卷曲。
"同学,这里有人吗?"
一道清亮的女声从头顶传来。喻辰抬头时,阳光正从窗外斜射进来,他眯起眼,看见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女孩站在他身旁的空位前。她穿着比其他女生短一截的校服裙,露出膝盖上淡淡的淤青,像是刚摔过跤。
"没人。"喻辰下意识把书往抽屉里塞了塞。
"谢谢!"女孩轻快地坐下,从书包里掏出一包纸巾擦了擦汗湿的额头,"我叫阮雨晴,上周刚转学过来。你叫什么?"
"喻辰。"他回答得很简短,目光落在她擦汗时露出的手腕上——那里系着一条红绳,挂着一颗小小的银铃铛,随着她的动作发出细微的声响。
"你在看什么书?"阮雨晴凑过来,洗发水的香气突然逼近,是柠檬混着薄荷的味道。喻辰的耳根瞬间发烫,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书拿了出来。
"《挪威的森林》!"她惊喜地叫出声,又立刻捂住嘴,眼睛弯成月牙,"我也超喜欢这本!渡边和直子那段简直哭死我了..."
喻辰惊讶地看着她。在这个理科重点班,很少有人读课外书,更别提村上春树。班主任老张走进教室时,阮雨晴还在小声跟他讨论绿子的角色魅力,她的指甲涂着淡粉色指甲油,在书页上轻轻点着,像几片飘落的樱花。
那天放学时突然下起大雨。喻辰站在教学楼门口,望着如注的雨帘发愁——他没带伞,而自行车停在两百米外的车棚。正当他打算冲进雨里时,一把明黄色的伞伸到他面前。
"一起走吗?"阮雨晴晃了晃伞柄,铃铛声被雨声模糊,"我住教职工小区,跟你顺路。"
喻辰这才注意到她的伞面上画满了卡通笑脸,伞骨末端还挂着几个迷你玩偶。"你怎么知道我住哪?"
"全班就你一个人骑那辆老式凤凰自行车,我注意好几天了。"她吐了吐舌头,"而且你车筐里总放着《科幻世界》,上周那期封面是星际飞船,超酷。"
雨水在地上溅起无数小水花。喻辰比她高半个头,不得不微微弯腰才能躲进伞下。他们靠得很近,他闻到她发梢的雨水气息,混合着某种水果糖的甜香。路过篮球场时,几个男生在雨中继续打球,其中一个高声喊道:"雨晴!明天记得来看比赛!"
阮雨晴挥手回应,转头对喻辰解释:"初中同学。"但喻辰注意到她耳尖微微发红。
教职工小区门口,雨突然停了。西边的云层裂开一道缝隙,夕阳像融化的金子流淌在湿漉漉的路面上。"看!彩虹!"阮雨晴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喻辰僵住了,她的手掌温暖潮湿,脉搏在他皮肤下快速跳动。两道彩虹横跨天际,她兴奋地跳起来,铃铛声清脆悦耳。
"明天见!"她把伞塞给他,转身跑进小区。喻辰站在原地,看着她的马尾辫在身后跳跃,白色帆布鞋踩过一个个小水洼,溅起的水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那把黄伞在他书桌旁挂了整整一周。每天早晨他都仔细检查伞面是否干透,折痕是否整齐,却始终找不到合适的机会还给她。阮雨晴似乎忘了这回事,照样每天活力四射地出现在教室,书包上挂着的玩偶随着她的步伐晃来晃去。
周五的物理课上,喻辰发现她在偷偷折纸星星。她手指灵活地翻转彩纸,时不时抬头假装记笔记,睫毛在阳光下几乎是透明的。下课时,一颗蓝色的星星滚到他桌上。
"送你的。"她压低声音,"集齐一百颗可以许愿哦。"
喻辰捏着那颗小星星,纸面还带着她指尖的温度。他突然想起抽屉里那本深蓝色笔记本,里面写满了没人看过的诗和随笔。当晚回家,他在最新一页写下:"今天物理课,她给了我一颗星星。"
第二周,阮雨晴开始每天给他带一颗不同颜色的纸星星。红色放在他铅笔盒里,绿色夹在英语书中,紫色趁他趴着午睡时塞进他卫衣帽子。喻辰的笔记本渐渐写满了关于她的片段:"她今天穿了新发绳,上面有只毛绒熊";"她午餐吃了辣条,嘴唇红得像樱桃";"她数学考了满分,高兴得在走廊转圈"。
十月中旬,学校举办秋季运动会。喻辰报了没人愿意参加的三千米长跑。比赛当天阴云密布,他跑到第七圈时开始下雨。观众席上的同学陆续离开,他的运动鞋吸饱了水,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就在他快要放弃时,突然听见熟悉的铃铛声。
"喻辰!加油!"阮雨晴不知何时出现在跑道内侧,没穿校服外套,白衬衫被雨淋得半透明。她跟着他一起跑,马尾辫散开,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最后两圈了!我陪你!"
雨水流进眼睛,喻辰分不清脸上是雨是汗还是泪。他从未如此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地撞击着胸腔,和雨晴的铃铛声奇妙地同步。冲过终点线时,他双腿一软,被她及时扶住。她的手臂比他想象中有力,身上散发着雨水的清新气息。
"你疯了吗?"喻辰喘着气说,"会感冒的。"
阮雨晴只是笑,从口袋里掏出一条皱巴巴的蓝色手帕——正是他上周借给她擦墨水的那条——轻轻擦去他脸上的雨水。"值得。"她说,眼睛亮得惊人,"你跑了第三名呢。"
那天晚上,喻辰在笔记本上写道:"如果淋雨能让她这样看着我,我愿意天天当个傻瓜。"写完后他盯着这行字看了很久,最后用修正带涂掉了,改成:"今天三千米跑了第三名。"
十一月初,阮雨晴开始频繁地出现在喻辰的放学路上。她总能在某个路口"偶遇"他,然后自然地跳上他自行车后座。起初她只是轻轻抓着座垫,后来变成拽他衣角,最后干脆环住他的腰。喻辰的车技因此突飞猛进,因为他得确保每次刹车都不会让她撞上自己的后背。
"喻辰,"某个周五的黄昏,她把脸贴在他背上突然说,"下周我生日,你要不要来我家吃饭?"
喻辰的刹车捏得太急,两人差点栽进路边的冬青丛。"就...就我们两个?"
"还有我爸妈啊。"她跳下车,歪头看他,"你想什么呢?"
教职工小区3栋2单元501。喻辰站在门前,手里提着从超市精心挑选的水果礼盒,心跳快得像要蹦出喉咙。他反复检查自己的着装——深蓝色毛衣是他最体面的一件,头发也用发胶勉强压平了翘起的部分。
门开了,阮雨晴穿着浅黄色连衣裙,头发罕见地披散着,发梢微卷。"你来啦!"她拉他进门,铃铛声比平时响亮。客厅里飘来红烧肉的香气,她父亲——学校历史组的阮老师——正在餐桌旁开红酒。
那顿饭吃得喻辰如坐针毡。阮妈妈不断给他夹菜,询问他的家庭情况和未来志愿;阮老师则对时事高谈阔论,时不时考他几个历史问题。阮雨晴在桌下偷偷踢他的脚,趁父母不注意时对他做鬼脸。
饭后,阮雨晴拉他去阳台看夜景。教职工小区地势高,能俯瞰半个城市的灯火。"许个愿吧。"她突然说,从口袋里掏出一串纸星星——正好一百颗,用透明的线串成项链的样子,"我帮你数好了。"
喻辰愣住了。夜风吹动她的发丝,远处霓虹灯变换着颜色映在她脸上。"我..."
"别说出来!"她急忙捂住他的嘴,手掌柔软温暖,"说出来就不灵了!"
阳台上晾着的床单被风吹得鼓起,像一面巨大的帆。在那一瞬间的阴影里,喻辰鼓起勇气,极快地在她嘴角亲了一下。阮雨晴瞪大眼睛,铃铛随着她后退的动作清脆作响。
"我...我去切蛋糕!"她转身跑回屋里,耳尖红得像要滴血。喻辰站在原地,听见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他小心地把星星项链放进胸前的口袋,那里已经装着一张对折的纸条,上面写着:"我的愿望是,阮雨晴能喜欢喻辰。"
然而周一返校时,阮雨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她还是活泼地和每个人打招呼,包括篮球队长陈骁——那个总在雨天打篮球的高个子男生。午休时喻辰去图书馆还书,透过窗户看见她和陈骁在操场边的梧桐树下有说有笑,陈骁甚至亲昵地揉了揉她的头发。
下午第一节课,阮雨晴姗姗来迟,发梢还沾着一片梧桐叶。喻辰默默帮她摘掉叶子,她道了谢,却绝口不提周末的事。整个下午,喻辰的胃里像塞了一块冰,笔记本上的字迹力透纸背:"她为什么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放学后,阮雨晴照例在校门口等他,手里举着两支冰淇淋。"给你,香草味的。"她递过一支,嘴角沾着巧克力酱。喻辰没接。
"怎么了?"她歪头问,铃铛随着动作轻响。
"你和陈骁..."喻辰声音干涩,"你们..."
"哦!他教我打篮球呢。"阮雨晴舔了舔冰淇淋,"下周不是有班级联赛嘛,女生也要参加的。"
喻辰盯着她看了几秒,突然夺过冰淇淋扔进垃圾桶。"我不吃。"他转身就走,听见她在身后喊他的名字,铃铛声急促地追上来,但他没有回头。
那天晚上,喻辰第一次没写日记。他把笔记本锁进抽屉,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直到凌晨。手机突然震动,是阮雨晴的短信:"明天天台见好吗?中午12点。我有话跟你说。"
次日中午,喻辰提前十分钟来到天台。这里本是禁区,但锁早就坏了,成了少数学生的秘密基地。阮雨晴气喘吁吁地推开门时,他正望着远处操场上蚂蚁般大小的学生发呆。
"对不起。"她开门见山,手里捧着一个便当盒,"我做了便当,虽然有点焦..."
喻辰没动。她便自己打开盒子,里面的煎蛋确实焦黑一片,饭团形状歪歪扭扭。"我第一次做饭。"她小声说,手指上贴着创可贴。
"你和陈骁到底什么关系?"喻辰直接问道。
阮雨晴放下便当,铃铛安静下来。"只是朋友。"她咬着下唇,"真的。我...我不知道怎么处理...就是..."
"就是什么?"
"就是你对我的感觉。"她抬头直视他,眼睛湿漉漉的,"我没谈过恋爱,喻辰。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你...那天...在阳台..."
喻辰的心脏狂跳起来。他向前一步,鼓起勇气握住她的手。"那现在呢?你知道了吗?"
阮雨晴的脸红得像秋天的枫叶。她轻轻点头,突然踮起脚尖,在他唇上飞快地碰了一下,比蜻蜓点水还要轻。"这样回答可以吗?"
便当虽然难吃,但喻辰全部吃完了。饭后,阮雨晴靠在他肩上睡着了,呼吸均匀绵长。喻辰小心地拨开她脸上的发丝,发现她的睫毛在阳光下呈现出淡淡的棕色,像蝴蝶的翅膀。他在心里默默决定,今晚要在笔记本上写满整整三页关于她的细节。
然而好景不长。十二月的某个周末,喻辰和母亲去城西商场买冬装。在奶茶店排队时,他看见阮雨晴和陈骁从电影院出来,她穿着他从没见过的米色大衣,手里捧着一大桶没吃完的爆米花。陈骁搂着她的肩,而她笑着往他嘴里塞了一颗爆米花。
喻辰浑身发冷。母亲问他是不是不舒服时,他只能摇头,眼睛却死死盯着那对身影消失在电梯口。当晚他连发三条信息问阮雨晴今天做了什么,她回复:"在家复习呀,快期末考了嘛[笑脸]"后面还跟着一颗爱心emoji。
第二天清晨,喻辰早早到校,把阮雨晴落在教室的保温杯装满热水——这是他最近养成的习惯。当她蹦跳着进入教室时,他仔细观察她的表情,但她依然笑容灿烂地跟他打招呼,甚至偷偷塞给他一块巧克力。
"昨天数学作业最后一题怎么做呀?"她凑过来问,身上散发着淡淡的柑橘香气,和昨天在商场闻到的香水味完全不同。
喻辰盯着她看了几秒,突然问:"你昨天真的在家复习?"
阮雨晴的笑容僵了一瞬。"对啊,怎么了?"
"没什么。"喻辰转回头,用力翻开课本。整个上午他都心不在焉,老师提问时差点没听见。午休时间,他借口去厕所,实际上溜到了篮球场后面——那里是校园监控死角,也是情侣们偷偷约会的地方。
果然,阮雨晴和陈骁坐在角落的长椅上分享同一副耳机。喻辰躲在转角处,看见陈骁低头吻她,而她闭着眼睛,手放在他胸口。最刺痛喻辰的是,她腕上的铃铛在风中轻轻作响,那声音曾经只属于他。
下午上课铃响前,阮雨晴匆匆回到座位,嘴唇比平时红润。喻辰全程盯着黑板,余光却看见她不断偷瞄自己,手指不安地摆弄着铃铛。
"喻辰..."放学时她拉住他的书包带,"我们谈谈好吗?"
"谈什么?"喻辰头也不回,"谈你怎么一边和我交往,一边和陈骁接吻?"
阮雨晴的脸色瞬间苍白。"你...你看到了?"
"昨天在万达,今天在篮球场后面。"喻辰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你还有什么要解释的?"
她张了张嘴,眼泪突然涌出来。"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拒绝..."
"所以是我的错?"喻辰冷笑,"是我让你脚踏两条船?"
"不是!"她抓住他的手腕,铃铛疯狂作响,"我喜欢的是你!和陈骁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习惯性撩骚?"喻辰甩开她的手,"你真让我恶心。"
这句话像刀一样划破空气。阮雨晴踉跄后退,眼泪大颗大颗滚落。喻辰转身就走,心脏在胸腔里剧烈抽搐。他以为她会追上来,但身后只有渐行渐远的铃铛声,像一场小型死亡的余音。
接下来的一周,喻辰把自己埋进题海。期末考试临近,他每天最早到校最晚离开,刻意避开所有可能遇见阮雨晴的场合。她的座位常常空着——后来他听说她请了病假。陈骁倒是经常出现在教室后门,阴沉地盯着喻辰看。
平安夜那天,喻辰在抽屉里发现一个包装精美的小盒子。拆开后是一条手工编织的红色手绳,上面串着一个小小的心形吊坠。没有署名,但他知道是谁放的。放学后他去了天台,发现栏杆上系着一串纸星星,在寒风中瑟瑟抖动。
他站了很久,直到暮色四合,城市华灯初上。最终他取下一颗星星带回家,其余的留在原地。那颗星星拆开后是一行小字:"对不起。但我的愿望还是实现了。"
期末考试结束的那天下了大雪。喻辰推着自行车走出校门,看见阮雨晴站在梧桐树下等他,没打伞,头发和肩膀上落满雪花。他们隔着几米对视,谁都没有先开口。最后是她走过来,从书包里掏出一个信封。
"我要走了。"她说,声音轻得像雪落,"爸爸调去上海工作,我们全家都搬过去。"
喻辰盯着信封,没接。"什么时候?"
"后天。"她的铃铛不见了,手腕上只有一道浅浅的白痕,"这个给你...是我们一起拍的大头贴,还有...那天的电影票根。我没和陈骁去看电影,是我表姐...她临时有事把票给了我..."
喻辰的心脏突然漏跳一拍。"那篮球场后面..."
"那是他强吻我!我马上就推开了!"阮雨晴急切地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本来想告诉你的,可是你那么生气..."
雪花落在她睫毛上,很快融化成小水珠。喻辰想伸手擦掉,但最终只是握紧了车把。"为什么不戴铃铛了?"
阮雨晴低下头。"弄丢了...吵架那天。"她吸了吸鼻子,把信封塞进他书包侧袋,"保重,喻辰。"
她转身走进雪中,背影渐渐模糊。喻辰站在原地,雪花无声地覆盖了一切痕迹。回家后他打开信封,除了她说的那些东西,还有一张纸条:"我骗你的。我的愿望其实是'希望喻辰永远快乐'。"
当晚,喻辰在笔记本最后一页写道:"今天下雪了。她走了。"然后他合上本子,锁进抽屉最深处。窗外,雪越下越大,仿佛要掩埋整个冬天。
第二年春天,喻辰考上了北方的大学。离校前他最后一次去了天台,发现那串纸星星还在,只是褪色了不少,在春风中轻轻摇曳。他取下一颗蓝色的带走了,其余的解开放飞,看它们像迷你风筝一样飘向远方。
大学宿舍的第一晚,喻辰做了一个梦。梦里阮雨晴站在雨中,铃铛声清脆悦耳。她对他微笑,说:"你看,我的名字里有雨,你的名字里有日。我们加在一起,就是晴天。"
醒来时枕边湿了一片。窗外,初升的太阳正越过远山,崭新的一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