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蟒在狂喜中甩动着头颅，加默尔的甲板被冰结的獠牙留下深深的印痕。

　　我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我扭头看向梅沙，他正握着扫帚，清扫地上的碎瓷片。

　　“你怎么了？”梅沙问我。

　　“卡特被那怪物吞下去了！去救他！”

　　我拽着梅沙的衣领，把他向门口拉去。梅沙脸上了然的表情那么平静。

　　“美丽的洛威德夫人，请不要哭泣。”

　　“那怪物你也看到了！把门打开，我们去救他！去救他！”

　　我抓着他的手臂，喉咙因嘶喊而疼痛。

　　他眯起眼睛，无奈的眼神看着我。我心里愤怒之火燃起，他怎么能这样？卡特怎么会把你当做最信任的人？

　　“为什么你……”

　　“为什么我熟视无睹是吗。”梅沙慢悠悠地开口：“他死不了。”

　　“他怎么可能……”

　　水声风声大盛，我扭头看向窗外——凝结在窗上的冰霜已经褪去。刚刚志得意满的水蟒此时在暴风雨中痛苦地扭动着身躯，黑色的水流从它的脖子和腹部落下，它好像在……融化。

　　黑色的海水湿黏如胶，加默尔的船头被染成乌黑。四周的水浪仿佛失去了支撑般落下，原先卡特被吞噬的地方，空空荡荡。

　　卡特已经不在那里，他正站在空中，距离人鱼长老很近很近，近到他手中水光涌动的长剑正对着人鱼长老的心脏，似乎只要他向前几步，就可以在这场斗争中掌握彻底的胜利。他脚下的水柱泛着雪白的泡沫，将他高高托在雨中。

　　梅沙耸耸肩。

　　“海水伤不了我，希瑟。”卡特叹了口气。

　　尖利的笑声响起，人鱼长老月白的羽翼向两边延伸开去，在她身后扇起迅疾的气流。风声变得如同恶鬼哀哭，黑浪翻卷的大海如同被煮开的沸水那样绽放出灰色泡沫。我听到了“那些东西”清晰无比的说话声。它们从加默尔进入利诺的那一瞬间便蛰伏在船底，一直到这一瞬。

　　残损了身体的人鱼们破开海面，红铜色的身体扭曲着不可思议的诡异弧度。海面上如同绽开了数朵黑色百合花。人鱼们卷起大网般的水浪，挡在卡特幻化出的水剑与人鱼长老之间。人鱼的尖叫覆压水面，水网在几秒内结成了深蓝色的冰，冲天而起。

　　我捂着耳朵，跌跌撞撞地后退。梅沙在身后扶住了我，那些声音冲击着我的耳膜。我能听懂它们在说什么，它们已经狂怒，它们被天长日久的愤恨红了眼。

　　”这么多老朋友，又见面啦。“卡特向下侧了侧头，声音中没有丝毫笑意：”当初都没来得及一一认识大家，现在的机会多好啊。“

　　他轻轻挥动水剑，闪电瞬间的清亮在晶莹的剑身流动，将它映成一道显眼的白光。

　　冰网向卡特的方向压去，我在船舱里也感受到了威压迫近的寒意。但随着他水剑的挥动，加默尔的四周忽然响起了巨鲸般的低吟，声音由远及近。一块生满珊瑚，硅藻和大大小小贝壳的鲜红色岩石从海底升起，活火山一样静静冒着热气，把四周的海水映成金红色。

　　岩石上最为硕大的两枚白色贝壳忽然动了动，剔透的明绿中，现出一对细细的瞳孔。

　　“岩石”现出了身躯，张开巨大的嘴巴对着夜空。巨鲸般的低吟变成了震天的嘶吼，尖牙利齿的血盆大口中生出星星点点的金色焰火。

　　冰网高高地伫立在风中，人鱼们的瞳孔缩到针尖大小，但没有任何一只人鱼后退。

　　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海面上。“岩石”喷吐的焰火竟然没有被雨水浇熄，如同萤火虫浮在空中，光芒炽亮无比。它们从“岩石”中前仆后继地迅速冲向那片人鱼们合力结出的巨网。那片坚冰的巨网在海焰妖接触到的瞬间开始消散，如同玻璃形态的蜡被熔化。

　　被人鱼长老希瑟用水浪悬浮在空中的人鱼们纷纷落下，它们用自己的身躯阻挡在长老身前，闪亮的银白鳞片在雨中反射出七彩的光芒，与黄金色火焰一同散在半空。嘶吼和呼喊中，我觉得身上也犹如被灼痛了那样，我靠在门上瑟瑟发抖。

　　“长老......我好痛啊......“

　　“保护......保护......不能够......让您......“

　　“洛威德，休想......“

　　希瑟无法接近这些火焰，星火在她的骨爪上烫出嘶嘶的声音。她将骨爪沉进水中，托着受伤的族人。

　　卡特松开手，水刃变成水银般柔软的形态在他手中融化，晶晶亮亮地落进大海。“岩石”对卡特的方向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落向海底深处。

　　“真可惜啊......我当初确实是不得已才能选择那么做，希瑟，和你的族人们安静地去另一片海域——月照之洋生活不好么？那里可是很美的。夏天的傍晚，海水会变成比紫罗兰还要浅的颜色，好看得不得了，你应该去看看。“

　　希瑟的脚下，人鱼的鲜血浮在海面上，混合着微弱的哀鸣。闪电照亮了她的脸，我才看清那是一张具有五官大致轮廓的脸，只是方才掩藏在黑色头纱下。风把她的头纱高高地吹起来，犹如一面昭扬在墓地的旗帜。她的声音压抑着悲伤，但族人被杀的愤怒已经占据了大部分，于是那声音听起来极沙哑。

　　“你以为这样就是胜利了吗？！毁灭大海的人，竟然用大海的力量……真是令人作呕。”

　　“为值得的东西而牺牲，不算是被毁灭，包括你的利诺。”卡特踩着空中的水浪，回到加默尔的甲板，他整理了一下衬衫，掸去衣摆的雨滴：“无论我是不是借用力量，你都无法伤害到加默尔。”

　　“是的……我确实不能，但我要杀了你，是为了我的族人！希瑟抬起双手，她身上的斗篷遮挡了月光，如乌云涌起。

　　“你说为值得的东西而牺牲，那么倒要问问你，老洛威德临死时有没有想起他的发妻？他的亲生儿子是不是一生下来就变成了一个冰娃娃，太阳一照就化成了水？可怜的女人啊，最后被那个老不死的亲手扔进大海，因为她完全疯了，哈哈哈，这是值得的，是不是？”

　　骨爪喀喀作响，尖锐的鸣声响彻大海，希瑟的骨爪瞬间伸展得足有数米长，指节锋利如刀。而她身后雪白的羽翼从后背的位置渐渐变成了鲜红，透明得好似染血的水晶。

　　腥红的长刀从人鱼长老手心倏然闪出，直指卡特的咽喉。希瑟左边的骨爪中一团黑烟爆发着砸向了卡特。那是数百只血红眼睛的乌鸦，同时希瑟手中的长刀猛然发力。

　　卡特向旁躲去，巨大的红刀扑了空，落在加默尔的甲板上。我倒吸一口凉气——那把刀的刀尖距离船舱的门只有几米之近，却在接触到加默尔的瞬间被船身涌出的一股力量变作透明，化作透明的海水，隔着一扇门消失在我面前。

　　我看向梅沙，他正看着窗外，似乎丝毫没有被这一幕吓到。不知何时他已经出现在了我身前，他的左手握着门口碗橱的架子，金色的头发挡住了眼睛，在脸上落下一小块叫人看不清目光的影。

　　海水凭空出现，在卡特身边围起一个水晶泡泡模样的灰蓝色保护罩。乌鸦们刚刚触保护罩的表面，就瞬间融化为黑灰的烟雾。同时他的手中出现了深蓝色的光丝，那些光丝缓慢转动着浮在他双手的周围。他轻轻收拢十指，漠然地看着受伤的人鱼们。它们如同被控制的提线木偶，

　　人鱼们的身体上忽然出现了深蓝色的线痕。它们被迫从水中被拉起，翻起肚皮，在海面上发出痛苦的呻吟。

　　“我说过，你无法伤害加默尔一丝一毫。”

　　“住手！放过他们！”

　　“希瑟，五十年前那一战，人鱼族就已经没有唤醒千生镜的力量了，就算你杀了我，利诺也回不到从前的样子，俗话说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更何况你伤不到我，又何必继续呢。”

　　“伤不到吗？！会有人惩罚你的，千生镜你已经无法唤醒了，它的主人是你这冒牌杂种永远无法比得上的，想来你也已经知道了，真可怜啊。”

　　卡特的眼神沉了沉。

　　希瑟低沉地笑了，笑得苍凉而悲怆。

　　“洛威德，你还要欺骗你船上那帮走狗们多久呢？我都为你感到可悲，你这条嗜血的虫子，这是你的报应。你们就永远地留在这里直到腐烂，来祭奠我的族人吧！”

　　天空骤然变得黑暗，一道极亮的闪电照亮了夜空，随后，那些人鱼纷杂的声音消失了，因为人鱼长老已经不在海上。

　　利诺的雨停了，漆黑的海面平静无波，空空荡荡，一眼望不到尽头。

　　卡特站在湿漉漉的甲板上，雨滴从他的袖口上沉默着落下。

　　“沉鬼昭世，刃心之索，阿莱科特就连这都……敢教给他。”梅沙喃喃自语。

　　“什么意思？”我问。

　　“啊，夫人，您看起来比刚才好多了，没事就好。刃心之索是控制敌人行动的法术，而沉鬼昭世则是海魔令的高级法术，是以自身的魔法能力召唤深海的海神妖，来为己所用，连利诺这种毫无生气儿的地方都能唤来海焰怪石这个级别的海神妖，他没你想的那么容易受到威胁。”

　　“这是......海魔令的魔法招式，卡特是跟船上那个海魔令巫师学习的？可是海魔令只有将灵魂献给大海，才能自由地控制大海中的神力，卡特是海魔令？

　　忽然想到前天他对我说，如果他留宿酒馆。那我第二天就不一定能见到活着的他了。

　　卡特，你到底做过多少我不知道的事情？海魔令的灵魂一旦献给大海，代价便是一旦离开海上，距离海洋越远，在陆地上就会变得越来越虚弱。你是海盗，是洛威德——整个艾尔西纳大陆的通缉目标，你怎么能这样明显地给自己造出弱点？

　　又或者这样......我心里某个角落忽然一痛。

　　也许是现在知道我们已经安全，我心里紧绷的弦放下了，我才能无比清楚地想到这一点。

　　也许这么多年过去，他确实有自己的苦衷，不得已才学习海魔法，但这个事实却的的确确地告诉我，他是卡特，更是百分之百的加默尔的船长。

　　劫后余生的海盗们在我耳边欢呼，我听见南希毫不掩饰的大笑爽朗而快乐。

　　——他说想要下船和我一起开Memory的事情。原来从未计划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