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时分,一只报头更的公鸡在黑夜深处“喔喔”地叫起来。它似乎是只初学报晓的小公鸡,啼声短促不够婉转。过不多久,清水江两岸远远近近的公鸡都此起彼伏地叫了起来,它们在声声呼唤一个寥廓虚幻的早晨。
听了一夜的江水依然在哗哗流淌。那儿有道水坝,挂着一匹白布一样的水帘。江水用同一种声音绵绵不绝地倾泻着,初听时,你会觉得是一种噪音,听得久了,淌水声便不知不觉地隐去,一份散淡与清静就会从心底里滋生出来。
披衣下床,趴在江边旅店的木栏上眺望。与其说是看江景,不如说是在窃听一条江在暗夜中的呓语。此时真要感谢那只讷讷啼鸣的小公鸡:在清水江畔的小镇里是决不能贪睡的,因为水岸古镇朦胧的清晨含了一幅诗和远方的图景。
清水江隐在暗夜中,只听得到她走动的水声。南岸已有初露的晨曦,将天空映得蔚蓝。喀斯特地貌巨乳形的山峰上挂着一弯早春的下弦月,看上去就像苗家姑娘银亮的牛角头饰。有人反对称之牛角,说是太阳鸟展开的翅膀。
太阳升起来,飘来一片薄薄的白雾,巨乳形的山峰就若隐若现倒映在闪闪发亮的江面上。江水真是清啊,清得可以看见浅浅江底翠翠的卵石。
一只黑色瘦小的公鸡尾随着一只丰腴肥胖的黄麻鸡,在江边的草滩里觅食。它不时抬起头勾着脖子发出“喔喔”的叫声,还展开一只翅膀围着黄麻鸡打圈子。就是那只报头更的小公鸡。它粗讷的叫声引来远处婉转悠扬的群声共鸣。
下司古镇就在这样一个鸡啼村更静的早晨醒来。
清水江从苗岭的北麓流来,逶迤穿越了数百里群山,流到下司古镇被一道嘉庆年间筑的水坝拦住,于是清江两岸深居山窝里的苗族、侗族、仫佬族等少数民族的染布、绣花、腊肉、茶叶、烟草、银器、稻米等物品就通过水路船运汇聚到这里,又通过马帮翻山越岭驮运到更远处的山外去。
民国时期,下司镇成为清水江上游最繁华的商埠。来自滇、粤、川、湘、鄂、赣、闽、浙等地的汉族商帮长驻镇上,与当地的少数民族和谐居住在一起。海纳百川,商贾云集,商贸兴隆。多民族文化的渗透与交融,在清水江畔描绘出了《清明上河图》式的图景,共同培育出一个有独特个性的下司古镇。其昌盛景象有“清水江上的明珠”、“云贵高原小上海”之称。
在下司古镇,你可以看到苗族的寨门、侗族的鼓楼、徽派建筑的马头墙、江南水乡的木楼以及民国时期的洋楼等各种不同风格的建筑。这些建筑物上,又将不同民族的文化元素混搭、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文化杂交、互相辉映、浑然一体的古镇风貌。
古镇里有条小河,与清水江相通。小河上卧着三条单拱的花桥:一条风雨桥,一条莲心桥,另一条接官桥。这三座桥都是廊桥,上有翘檐盖顶,旁有木条护栏,桥身铺有石级。风雨桥是普通人通行。莲心桥是供新郎新娘拜桥结亲通行。接官桥则是专为迎接水码头上岸的官大人所建。
小河两岸群集了下司古镇建筑的精华。有广东、福建、浙江等外来商帮建造的会馆,侗族的鼓楼,禹王宫,王阳明书院,女子学院,古戏台以及苗家载歌载舞的芦笙广场等等。
鼓楼是侗族村寨的标志性建筑,也是这个深山民族的建筑表情和生活方式。在侗语里,“侗”的意思是“用木条、树枝等作为障碍物进行设防、隔离、隐藏”,延伸为侗族是“生活在被大山阻隔,被森林遮盖的人们”。侗族崇拜树神,鼓楼建筑源自侗族祖先“依树积木,以居其上”的巢居生活。
厉害了,侗族的匠师。他们仅用一根竹制的丈杆、一支笔,竟能将构造复杂、榫接严密、高达数丈的鼓楼建造起来,整个建筑全部采用木结构,无一钉一铆。鼓楼设计的灵感来自于对一棵杉树的模仿,八角形的楼身用层层叠叠的翘角重檐构架,上部设有葫芦串形的尖顶,象征杉树茂盛向上的树冠,寄托者侗族同胞“大树底下好乘凉”的美好向往。
鼓楼是侗族村寨集会、祭祀、休憩、歌舞娱乐的场所。鼓楼的底部像裙摆一样展开,长凳围圈,中间设有火塘,供冬季取暖。楼顶中心置一桦树牛皮大鼓,遇外敌土匪骚乱,寨中头人即登楼击鼓,召集寨民奋起抗御。
下司古镇的王阳明书院是一座典型的江南四合院建筑,里面收藏了王阳明这位明代心学大师一生所写的六百余首诗。这座书院给商号云集的古镇带来了浓郁的人文气息。书院旁有一座“惜字”砖塔,砖塔前有一排排石制的书桌,坐在那里休闲读书,滤去小镇的喧闹,聆听江水的奔流,别有一番书场悟道的情趣。
禹王宫已辟为古镇的博物馆。里面展呈了下司古镇从农耕文化到码头商埠的一段曾经辉煌的历史。从展馆里了知道,最早来到下司镇的是拥有悠久农耕历史的仫佬族,从它们的农具来看,已有先进的耕种技术。他们是下司古镇得以兴盛繁华的奠基人。馆里有一幅长卷,再现了苗疆古道马帮穿镇的情景。当年,水码头船舶穿梭、百舸争流,人群摩肩接踵,背驮肩挑的送货人数百人,马帮的骡马上千匹。赛龙舟、斗鸡、斗牛、芦笙歌舞等各种娱乐活动热闹非凡。流传至今的《赶马调》悠悠唱道:
头骡打扮玻璃镜,
千珠串满马笼头,
一朵红缨遮吃口,
脑门心上扎绣球!
沿着清水江曲曲折折的亲水步道走,“哗”地听到泼水声。趋近了看,见一苗民壮汉在临江的吊脚楼上杀狗。那狗脖子上挨了一刀,已褪去了皮毛,裸着雪白的身子躺在地上。苗民握一木瓢用江水哗哗冲洗着。
下司镇人一年四季吃狗肉。他们的吃法也独特。狗斩杀后,去毛不剥皮,用稻草熏至微黄、皮脆,剁成大块放入铁锅用清江水煮成半熟,然后剔去骨头,切成小块放入小铁锅用原汤炭火煨炖,加入狗肉香(薄荷)、葱姜、芫荽、朝天椒及米酒等调料,烹制“狗肉汤锅”,乃下司古镇一道叫得响的名菜。
下司犬是中国唯一的世界级猎犬。该犬体形不大四足壮实,通体披白毛,嘴宽鼻红眼睛小,脸部硬毛直立,尾巴细小。当地人描绘的纯种下司犬是“鼻红、毛白、虎头、蛇腰、鼠尾、撑子脚”。其貌不扬的下司犬具有嗅觉灵敏,奔跑速度快,耐力爆发力强,打斗捕猎凶悍,对主人忠厚等特点。苗民常带下司犬上山打猎收获各类野味,据说两只下司犬就能放倒一头庞大的野猪。
透过微风中摇摆的柳条,看到一个戴竹笠的老翁坐在高高的水码头上钓鱼。见他手起竿落,从清水江牵出一条条银亮的鱼儿。老翁七十余岁,瘦小而健朗。他原是下司镇人,儿子在凯里县城工作,就把他带到了城里去住了。老翁常念古镇的友人,也喜欢钓清水江的鱼。闲得慌了,就每每清晨早起,骑辆旧车走二十几公里路,七点前从城里赶到下司古镇,过把瘾钓两个小时的鱼,然后九点收竿骑车再回城里去。
老翁的网丝鱼篓挂在岸边的一块镇水兽石上。镇水兽是苗民用巨石雕刻的一尊八夏,其为传说中的九龙之一,龙头,蛇身,蜥蜴尾。八夏喜水性,能消洪灾,降瑞祥。它趴于岸边,双目注视清水江面,形态栩栩如生。
提看老翁的鱼篓已钓了不少鱼。问其啥鱼,老翁说:“大眼鱼”。这鱼状如川条,身子扁平如翘嘴鱼,眼圆如江鲫,大的两指宽,小的仅一指宽。我说,“大老远跑来钓这种小杂鱼,很没劲吧?”老翁突然睁大眼睛说:“喔,这鱼可好啊!用油一炸,做成清水江干鱼,是一道名菜,要卖到几十元一斤呢!”
中午时分,静静的下司古镇在爆竹声中喧闹起来。一支迎亲队伍从牌楼走来,穿过古镇青石板大街,朝寨门走去。领头的提着一面铜锣,铛铛敲得震天喧响,后面跟着挑嫁妆的,提灯笼的,抬大花轿的,擎花伞的男男女女。游人们跟着这支长长的队伍,像过江之鲫一样从寨门涌进圆形的芦笙广场。
这是一场苗族迎亲的民俗风情表演。在优美的芦笙吹奏和花伞舞表演之后,手持桃花扇的媒娘扭着水蛇腰,从游人中请出一位戴眼镜的汉族帅小伙,叫他从一排站立的苗家女中选新娘。媒娘说,只要姑娘点头了,就可娶她作新娘,如果摇头表示不同意。
小伙子握着一根扎了花球的红棒惴惴地去掀姑娘的红盖头,棒未触到盖头,姑娘便转过头去。在遭到一连串的失败后,终于有一位苗家姑娘点了头。掀开红盖头,全场爆出“哇”的一声:竟是一个白皙窈窕水灵灵的苗家大美人!
媒娘问:“喜欢吗?”
姑娘大声答:“好——喜——欢!”
小伙子真像个以假乱真的新郎,对拜之后,喝下一大碗接壶喜酒,背着苗家新娘朝大花轿走去……游人们嘻嘻哈哈沉浸在苗族迎亲的欢乐之中。
入夜,友人邀去“下司味道”餐馆喝酒。餐馆在江边的清水街,推窗可以看到江面晃动的点点灯火。
清水街是一条鹅卵石铺设的小街,当地人称为“鹅卵石花街”。早年,鳞次栉比的商号、货栈、会馆、旅店、餐馆、店铺等遍布花街两旁,如今这里变成了美食小吃一条街。在街旁还可以看到当年遗留下来的高大的货柜。马帮经过这里,看到需要的烟酒之类货物,不需要下马,可随手拿取。
下司古镇的名菜“酸汤鱼”上桌了。
酸汤鱼以清水江肥美的黄颡鱼作主料,以米汤发酵变酸后作汤料,加入辣椒酸、姜、蒜、西红柿、花椒、鱼香菜(鱼腥草)等作调料,微火炖制。这道大菜是友人前一天到餐馆下单的,鱼要活鱼,个体要肥大,烹制要到位。
嘴阔眼小背竖毒刺的黄颡鱼很贵,店牌的标价要120元一斤。一斤的黄颡鱼也就七八条。五六个友人围吃,每人捞一条,也就基本光了。酸汤也喝得差不多见底,只剩下一条最小的黄颡鱼搁浅在锅底。大家都摆出绅士风度,相互谦让着,任凭这条小黄颡鱼在锅底滋滋地翻腾于白泡之中。
厨师双手擦着油腻腻的白色围裙走了进来。他有点口吃,使劲眨巴着眼睛问我:“酸酸——唔,汤鱼,味味——道,如何?”
我趁着酒兴,随口吟出一首打油诗:
古镇清江鱼儿肥,
黄颡跳进米酸汤;
鱼腥草来作调味,
炖出一锅酒鬼汤!
友人们都哈哈哈大笑着举起酒杯。欢笑声飘出吊脚楼的窗外,在两山相夹的清水江上荡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