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这场病,我不知道自己竟比想象中脆弱得多,如果不是这场病,我大概永远也不会这样来理解“疼爱”一词。
人的一生会付出很多种爱,也会得到很多种爱:怜爱、珍爱、热爱、钟爱、偏爱、溺爱......然而在爱的海洋里,我发现只有疼爱关系到人类的肉体感官,这个词的准确用处是在长辈与儿女后代之间、恩爱的夫妻之间,当然投入博爱的情怀,也能用在师生之间或阶级兄弟之间。但若没有至亲的血缘,疼爱也不会到至真至深的程度。
我对疼爱的深切感悟,是上帝安排我将“疼”从爱中提取出来,细细体味;又教我把“爱”放回疼里,化作浓情,温暖了血液。
1. 2008年5月11日,对我而言,是个大日子,儿子降生了,我做了母亲。
我记得当时,自己平静地走进待产室,平静地感受阵痛,镇定地步入产房,认真地配合医生......直到那一声清脆的啼哭穿透我的耳鼓,穿透我的心。其实这份平静,来自于产前阅读了太多有心妈妈在网上贴出的对分娩过程的详述,我早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去应对那种所谓撕心裂肺的疼痛。
当然,没有人愿意欣然接受任何一种,哪怕最轻微的疼痛。如果疼痛对一个人的折磨程度可以用公式量化,它等于痛感的强度乘以疼痛持续的时间。假设一位准妈妈分娩时所忍受的疼痛强度是10,假设她需要忍受10个小时,那么你可以算出这位准妈妈必须扛过100单位的疼痛折磨,才能得到解脱。可比起我将要描述的疼,这100个单位也算是幸福的疼痛了。
2. 产后的第八天,我突然高烧至39度4,送往医院诊断为急性乳腺炎,是一种常见的产褥热,医生为我通常的诊治一番,然后例行输液,并告诉我停止对宝宝哺乳。一周后,烧是退了,但乳房的疼痛加剧,依大夫所言,是乳汁淤积所致,须疏通乳腺,也就是用吸奶器吸出,或者揉压挤出,我忍痛照办,每天含着眼泪忍着莫名的委屈,试遍了搜集来的所有偏方来通乳。这段疼痛强度是5,为时7天。我大把大把地吃药,希望快些好起来,因为照看初生的宝宝已经让妈妈和小姨倍感劳累,再面对憔悴的我,她们心疼却无能为力。老公几乎每天陪我出入于医院的急诊大厅,在他匆忙的脚步里,无奈的眼神里,甚至对宝宝偶尔的埋怨中,我知道他有多么爱我和疼我。
大约又过了六七天,疼痛稍有减轻,但高烧再次袭来,并伴有浑身的奇痒难耐,我压抑了近一个月的情绪,终于到了崩溃的边缘,我毫无掩饰和顾及地在老公怀里大哭起来,只觉那病魔抓紧我不肯放手,可又没人帮我挣脱这魔爪。我平生头一次被装进救护车里,它快如一支白箭从家里射出,在夜色里划出一道长长的蓝光,直抵医院。急诊大厅内,我被医生们传唤到各个可能的科室,最后由皮肤科一位女大夫确诊为头孢过敏引起的急性荨麻疹。天哪,我不敢想象还有什么考验在等我,只感到药疹的痛痒和原有的疼痛仿佛齐心合力地撕咬着我的意志。我还没来得及继续这无法阻挡的不幸猜想,600毫克的糖皮质激素大军,就在一根小小的闪着银光的钢针指引下,分三批,浩浩荡荡向我的血液进发,不得不承认,这支部队对付荨麻疹还真是专业,三天后,皮肤上大大小小的红斑就全线溃败了。
3. 说到这儿,你也许觉得总算替我松口气了,然而,我连喘息的机会都未争取到,更大的磨难便降临下来。医生们竟也忽略了,当那支糖皮质激素队伍途经乳腺炎发病区时,巧遇了那里的一群志同道合的病菌,它们双方相见恨晚,迫不及待地彼此拥抱、亲吻,融成一家,在我的乳房内借着甘甜的乳汁疯狂扩张,肆意蔓延,虚弱的孩子妈已无力阻止它们的狂欢,我的神经被这群侵入者任意蹂躏,发出低沉的呻吟。回忆中,那时的痛感应该是8,可我疲累的身体已经连哭的力气都使不出来了。
我无助地躺在床上,两只眼睛既不能睁,也不能闭,天花板和黑暗同样藏满了恐惧的联想,我不知道该怎样摆放我的姿势,怎样控制我的思维,怎样同床边的亲人讲述我的感受。妈妈握着我的手,控制着她的难过对我说:“这不算什么病,可这病与心情有很大关系,你必须坚强些,没事咱不找事,有事咱不怕事。”刚听着,我的泪又不觉涌到腮边,我能感到妈妈的心在颤抖,也在哭泣,她恨不得把这疼痛移植到自己身上。我也是母亲了,透过宝宝酣美的睡眠,我完全懂得一位母亲对孩子的情感:她最最痛苦的事,莫过于眼看着儿女经受疼痛折磨,而自己无力替代。此刻,妈妈只有紧握着女儿的手,将自己最虔诚的祈祷通过她们共有的血缘传达给上帝。
整整四十个本该幸福的日夜里,我几乎全然没有睡眠,与我忠诚为伴的是高烧带来的肌肉疼痛、炎症带来的乳腺疼痛、输液过量导致的血管疼痛、中医治疗引起的穴位疼痛、刮痧后的痧斑疼痛......我的身体变成一座被各种疼痛相继攻占的城堡,而城中竟无一支可以抵抗的军队。让我近乎绝望的是诺大一个首都,竟没有一位可以真诚给我答案的医生。我在网上查询到,这种病严重到头,就是手术,引流,只是恢复的过程中,病人需要忍受换药的剧烈疼痛,我的潜意识里,种种恐惧其实都来自于这个手术。因为我实在疼怕了,疼痛夺走我的睡眠,夺走我的坚强、夺走我的自信、夺走我的乐观、也夺走我的理智。可走到我成为母亲的第41天,上帝还是把这张狰狞的考卷送到我面前。
跟家人商量后,他们决定送我回到家乡来做手术,不为别的,一不想再给妈妈和小姨添麻烦,二来家乡的气候好过北京,借着父亲的老同学老战友的关系,至少可以寻得一家有着和蔼医生的医院。
4. 就这样,6月23日,我乘最早的航班离开北京,在两剂止痛药的配合下,熬过一个多小时的飞行,降落在这个我离别数年的小城,它和父亲一起张开怀抱迎接我,只是这个本该春风拂面的女儿,现在却如此苍白和虚弱地归来,他们都心疼得流泪了。
......
手术于当日下午六点进行,是和济医院阎院长和外科胡主任亲自执行,对两位专家而言,手术再简单不过,但对手术台上这个几乎疼得绝望的患者而言,他们就是妈妈的祈祷唤来的天使,手术就是帮我挣脱病魔的神力。当我被推出手术室,我看到爸爸和亲戚们都已在守候,我感觉自己像一只受伤的迷途小鸟,在风雨中坚持多日,终于落入一处温暖的巢穴,小小的身躯得到渴望多日的宁静与舒缓。那一夜,父亲没有合眼。我知道他有着跟妈妈一样的心境:“让我替她忍受这疼痛吧,哪怕一分钟也好!”
麻药作用消失后,这手术最难挨的部分到了,由于不能缝合,伤口里塞着拳头大的棉纱引流条,最初的一周里,要每天从伤口生拽出来,再换上新的,直到炎症侵犯的身体自己开始愈合……
5. 熬过这一段,总算一天好过一天,虽然还是不可避免的发生两次药物过敏,但事后证明仅仅是有惊无险的插曲,仅仅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前奏。父亲,姑妈还有二姨无微不至的照顾下,我挺过十几次痛苦的换药,战胜了最难逾越的“不幸猜想症”,亲人们终于看到我由内而外地绽放了笑容,像病房窗台上正在怒放的鲜花,宣告着生命的绚烂和顽强。
7月18日,我被批准出院。走出医院的大门,我抬头望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记得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那两棵遮住我病房窗户的核桃树,在微风中摇动着枝叶,我告诉上帝,我圆满地完成了这份考卷,因为我如此幸运地被这么多亲人疼爱着。
6. 此时,坐在电脑前,病痛已基本痊愈,精神和肉体都获得解放,我好像在亲人和朋友的鼓励声中跑完了一场马拉松。向他们谈起一路的感受,我想起了胡适先生的两句诗:“醉过方知酒浓,爱过才知情重”。意思是说,无论哪一种体验,只有亲身经历,方可获其真谛。所以要感知疼爱,享受疼爱,以及付出你宝贵的疼爱,亦须切身疼过、痛过,从绵绵爱河中走过。
还有一些话要说给我的爸爸和妈妈:
亲爱的爸爸,谢谢你精心为我烹制的菜肴,我完全可以想象您为了女儿多吃些东西,每天如何到菜市场挑选配料,又如何用心烹制。我知道六十岁的您已经许多年没有下厨了,但这两个月来,您挖空心思地寻找我可能的胃口在哪里,竟然做出了二十年前我最爱吃的那家苏州饭店的清汤丸子,那味道和色泽,我尝上一口便知何为伟大的父爱。更需一提的是为了放松我紧张的心情,爸爸给我拿来一整年的《读书文摘》和《中华散文》,这两份拿在手里薄薄的杂志,阅读起来却都颇有分量,爸爸在为我调养身体的同时,也没忘给我的精神补充营养。爸爸,今晚你可以好好的休息,放心地做个好梦了。
亲爱的妈妈,谢谢您对这两代人付出的艰辛和心血,我知道您如何熬过那么多不眠之夜,您什么都不用说,我真的明白什么叫母子连心,除了我们,没人能体会这种情感,一条短信、一句问候、一张彩信,只要从妈妈的手机里传出,就不偏不倚地射中我心底最脆弱的神经,两行眼泪带着母爱的温度,止不住地滑落枕边。妈妈,我会做一个越来越坚强的女儿,也会做一个更加坚强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