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时节。
山麓上桃红李白,松翠柳青,教人看了顿生狎游之意。
官道人迹寥寥,只余三两浅浅的马蹄印子,偶尔几缕冷风穿过竹林拂面而来,却也未曾听见有鸟雀啼鸣。
马蹄声由远及近,道上走来一支由约莫三十人组成的马帮,队伍中间,十余匹高头大马各自拖曳着密封着的精制箱子,一行人徐徐穿行于林中,一看便不是去做什么紧急的事。忽然,队首一名身着枣红色短衫的中年男子,攥着缰绳转过头,不满地扫视了一下自己身后队伍中那些年轻的小伙子。
“虽说出门前爷吩咐过咱们要佯装无甚要事、把东西安全送达,但你们装得也太过了吧?!”
此话一出,队中不少人都讪笑了起来,中年男子见状摇了摇头,大声道:“行了别笑了,快点走。”话音刚落,众人便敛了笑容,齐声答道:“是!”
得令后的队伍一改之前悠闲的架势,不多时便行了七八里路,所过之处蹄下生烟,马上的人们却神采奕奕,直到日薄西山也不见半点倦容。“过了这个弯儿,咱们休整一下再上路。”中年男子扬起左手指着前面大声说道,众人又齐齐回了声“是”,一行人便策马继续向前去。
远处鸦声阵阵,似是在宣告夜幕降临,整齐的马蹄声渐渐慢了下来,中年男子警惕地环顾了一下四周,欲下令让众人下马歇息,却有一丝不详的预感袭上心头,他屏息数秒,耳中惟有风声和马蹄声。
再等等……
他皱着眉将头偏向右侧,细细聆听着周围的一切。
忽地,一丝微不可查的张弦之音钻入了他的耳中!
“走!!!”他神色忧惧地喝了一声,众人迷惑地望着他。一行人将走欲走之时,几十只羽箭已从密林之中窜将出来,拦住了他们的去路。前后的人马均默契地聚到队伍中心,将那十余只箱子层层围住,并各自从袖中掏出一把把短剑,利落地拔出鞘来昂首待战。
中年男子注视着羽箭射过来的方向,朗声道:“林中诸位好汉,在下初来乍到,不知有何冒犯之处?”
林中并无半点声响,里面的人亦没有要应答的迹象。男子见状,语气更为恭敬地朝林中说道:“在下只是区区一个小商人,车上货物皆是从外邦带回的米粮,诸位好汉若感兴趣,在下奉上些许便是……来,尽数打开!”
箱子打开后,确是一些不同颜色的米和豆类,中年男子见里面仍没有动静,便命人拿来一麻袋,说是要给好汉们尝尝外邦的粮食。
这边正装米粮装得匆忙,那边林中却传来一声女子的冷笑。
“这舒昶确实会挑下人,你看,就连一个押送灾金的,都这么会演戏。”林中女子调笑道,音色极其妩媚。
又听得一名少年说道:“呵,我看也不尽然……一有风吹草动,便把东西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东西有多贵重似的。”
中年男子听罢,示意众人将箱子合上,沉声道:“原来是你们两个恶徒,我舒武今日便要替天行道,要了你二人的狗命!”说罢便从腰间摘下自己的长剑:“有胆就出来与我一战。”
林中女子同少年嘻嘻哈哈笑了一阵,便听得张弦声起羽箭四散,舒武面不改色地抽剑抵挡,竟没有一支箭能近他的身。
见普通的羽箭难以伤到舒武,女子便身形一闪,持着一柄短刀跃出林中,与舒武近身搏斗起来,刀光剑影数十回合,女子便稍落了下风。
突然,林中寒光一闪,几枚蝶翼状的利镖径直朝正在缠斗的二人袭来,女子冷笑一声,娴熟地只身退往一边,利镖便深深地刺入了舒武的右臂。
为首之人已成困兽,余下之人亦在乱箭中难以自保。林中的少年心满意足地将蝶形利镖装入自己的腰间的袋中,大摇大摆地领着弓箭手出了林去……
半个月后,永州。
殷榷下了客船便急急忙忙往云息山庄赶去。
为赴好友之约,自己提前半个月便从家中出发,没想到路上不过随手除了几个土匪,居然迟到了整整一天。
“唉,元孚会理解我的吧……”殷少侠一边足下生风跃过一个个屋檐一边这样想着,檐下的路人则惊叹于其精湛的轻功,然后看着其身影慢慢消失于天际。
一到云息山庄山脚下,殷榷便看到抚着胡须的舒家掌事,“宣伯,我……”殷榷话未说完,便被舒宣一把拉过,两人坐上早已备好的马车匆匆上了山。
不多时,殷谷便随宣伯一起入了正门,放眼望去便见六双眼睛同时望向自己,大堂之中坐满了人——除却眉头紧锁的舒昶,其他五位好友也都正襟危坐,仿佛在开一场非同小可的会议。
“少杰,你终于来了。”舒昶起身说道。
其他五人也随他一同站起,殷榷见状,便严肃道:“发生了什么事,为何诸位皆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舒昶闻言,叹了一声,道:“已近午时,还是边用膳边说吧……”
云息山庄此刻的大堂之中,坐着当今江湖中最负盛名的七位侠士——
一者便是云息山庄之主舒昶舒元孚,其身为永州首富,常出资捐助各地贫苦百姓,可谓是侠肝义胆,乐善好施;
二者乃出身簪缨世家却醉心江湖的名门女杰侯渭侯芷言,生性泼辣,为人仗义;
三者为奔雷山庄之主雷擎雷天我,豪爽不羁,洒脱狂放;
四者乃悬壶圣女华肃华如尘,医术高超,妙手回春;
五者乃碧鸾宫宫主楚鸳楚成儒,及六者玉蟾宫宫主谷霖谷暮笙,二人常结伴除寇,为民除害,江湖人称“碧玉双侠”;
最后一位侠士殷榷殷少杰,自小长于昆仑剑冢,乃昆仑剑仙胡俭单传弟子,其虽是七剑之中最为年幼者,武艺却是最为高强的。
时有铸剑名匠徐廉,被七侠造福武林的种种壮举深深感动,便制名剑七把馈赠与之,名曰:旋风、青光、奔雷、雨花、紫云、冰魄、长虹。据说徐廉为铸此七把宝剑,遍游天下名川,尽访九州稀品精矿,广集四海佳经珍纬,铸成之后又分别放置于巽孤渡、北冥极地、雷峰塔、千毒林、霰霞谷、芥雪川、霓灼山灵气最为旺盛之地足足一年之久。
七侠得到各自的剑后,一个个武艺精进,如虎添翼,纷纷对徐廉感恩戴德,然徐廉淡淡一笑,说:“七剑的威力不止于此,还望诸位勤修武艺,倘若有朝一日七剑合璧,方称得上武林最强。”七侠听了不以为然,他们清楚地知道处江湖中不需最强,因为追求最强之人行的绝非“侠道”。
然而江湖中确实有人近乎痴迷地追求最强,他们为了变强,不惜伤害无辜。这之中最为疯狂也最难对付的,便是沅岳教教主——莫赫莫裕安。
莫赫其人,武学造诣奇高,早年欲拜入昆仑剑仙门下,未果,遂遍寻天下武学秘籍,并常年研究人体经络、穴位,终自学成一门极其怪异但威力相当惊人的武功,名曰“蚀心煞掌”,中招之人会在数秒之内肝肠寸断,心痛异常,至死方休。
沅岳教自成立以来,表面看似上奉朝廷下安百姓,实则行的皆是烧杀抢掠、走私贿赂这等苟且之事,且莫赫极为狡诈,阴险成性,又生得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说起正义言辞来挑不出半点毛病,故而江湖上许多人并不知晓其真实面目。七侠与之纠缠数年,时胜时负,到后来竟基本都是以失败收场,教人如何不心寒。
此次永州以南忽然爆发了大规模的疫症,殃及黔地及周围十余座郡县,更可怕的是沅岳教还乘机兜售假药骗取钱财甚至贩卖妇女儿童,舒昶作为七侠中第一个知悉灾情的人,立刻派出十多队人马前往灾区赈灾,其次也便于探听沅岳教的行动,必要之时还可严厉打击。派出赈灾队伍后,舒昶又迅速将自己所知通过信鸽尽数告诉其余六俠,并在信中邀请了六位侠士前来云息山庄议事。
第一个到来的是雷擎。那日宣伯尚未领着小僮将正门打开,他雷大侠已经从后山山门一跃而上,风风火火冲向了舒昶卧房,一边冲还一边扯着大嗓子叫着“元孚!元孚!”舒家大公子舒玠和二公子舒琮正临窗而立,专心做着早课,忽见这位素来鲁莽的雷伯伯朝着自己父亲卧房方向走去,吓得赶紧丢了书本,跃过窗去叫住雷擎。舒昶和夫人在睡梦中觉得房外甚是吵闹,外套都顾不得穿,一开门发现自己的两个儿子正一个拽左手一个拽右手的把着雷擎不肯放,笑了足足一分钟才上前去解围。
第二到的则是华肃和侯渭,这对性格互补的好姐妹相携上山来时,还各自背着一篓草药,很明显是二人结伴采摘草药的过程中看了书信直接过来的。
再来便是“碧玉双侠”楚鸳和谷霖,碧鸾宫和玉蟾宫相隔不过数里远,楚谷两家又是世交,故而这两位便从来都是焦不离孟的好朋友,前不久江湖上还有着二人即将订婚的传言,直到楚鸳娶了一名孤女、谷霖成了凌波门首席弟子蓝杉的未婚妻,大家才知道原来“金童玉女”并非是外界所说的那种关系。
最后姗姗来迟的,便是路过永州边境时顺手打了几个土匪的殷少侠了。
餐桌之上,雷擎给身边的舒昶夹了一块肉,看着殷榷笑问:“少杰,你究竟打了几个匪徒?”殷榷腼腆一笑,答:“不多不少,正好二十。”其余六人闻言皆相视一笑,摇头不语,殷榷不解道:“诸位兄姐为何笑我?”侯渭仰头喝了一口酒,便好心为其解惑:“我们是笑少杰你纵使剿了二十个匪,这身白衣仍滴血未沾、一尘不染。”
殷少侠闻言一愣,随即毫不在意地说:“我还道什么事呢,小弟行囊里多的是衣服……”随即又突然想到什么事一般,低声道:“元孚兄,你继续说……”
舒昶点了点头,道:“我将舒武一行人的尸首安顿好之后,便马不停蹄地赶往沅岳教质问那厮,但是那厮依旧伪装得滴水不漏,我赶到时他还在呷茶赏花,一副怡然自得翩翩君子的样子,我问其舒武一行人遇袭之事,他顾左右而言他,我问其南边疫症爆发有人趁乱作恶之事,他居然还装模作样地和我商讨如何治理……真令人作呕。”
雷擎听及此处,怒发冲冠地将筷子往桌上一砸,道:“咱们就任由他如此戏弄?”楚鸳皱了皱眉,摇摇头道:“确实太不像话了,都当旁人是傻子吗?”侯渭翻了下白眼,说:“这江湖之中,傻子还少吗?我看有好多人把莫赫这厮奉若圣贤吧。”谷霖听罢也放下碗筷,道:“也不能这么说,莫赫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的本事太高了,寻常人怎能一眼便识破呢?”
“现场未留下任何线索吗?我就不信他手下人有穿云渡风之能。”殷榷问道,舒昶听罢无奈地摇了摇头,说:“确是毫无痕迹,我赶到现场时,舒武一行人的尸首被整整齐齐摆在路边,而所有兵器、马匹、被用作幌子的米粮以及赈灾的财物,均被人掠去……不仅如此,我还发现,舒武手下的人虽负箭伤,现场却没有一支箭,甚至连箭翎都不曾有一根。”
“还有,”侯渭补充道:“我们去查看尸首时,发现舒武身上虽是刀伤居多,死状却极其蹊跷……”殷榷问道:“如何蹊跷?”华肃这时才咽了口茶水,柔声徐徐道:“我检查过其身上所有伤口,应该是手臂中了毒镖。”
殷榷略一思忖,道:“毒镖……莫赫手下最擅长使暗器的是朱巡,他上个月去千毒林调戏守林侍女被千毒林之主给毒死了啊。”其余六人闻言一愣,随即齐声笑了起来,笑罢之后,雷擎无奈道:“我们何时才能如此痛快地诛尽沅岳教宵小啊……”众人听了此话,亦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最终,舒武等人遇袭一案不了了之,舒昶将其一干人等全部厚葬,并向每位遇害者的家人发放了相应的抚恤金,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舒昶派出的其他赈灾队伍均安全抵达灾区,并及时给予了灾民相应的援助。
自此以后,七侠立志与沅岳教死战到底,不将其从武林中连根拔除誓不罢休。
“连根拔除?我倒要看看是谁除谁……”年少儒雅的莫教主听闻消息后不禁觉得甚是可笑。看着自己堂下恭敬站着的众教徒,他缓缓展开了纸扇,掩面笑道。
扇面之下,是一张狰狞无比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