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沉默着观望,有人怀疑这生活。
作者:勺粑
我长时间地站在马路边思考问题,这是我长久以来保持得一种习惯了。我看着从南边开向北边的汽车,它们开得飞快,卷起一大片尘土,好像什么都不留恋。
入冬的北方城市,毫无生机,万物都处于一种僵死的状态。我裹着厚厚的大衣,沿着道牙子踽踽独行,不敢踩空每一块石头,如走钢丝般逼迫着自己直直地前行。旁边路过的孩子,好奇地看着我,他牵着他的狗跑得飞快,不时地回过头来瞅我一眼。
我瞅着那个奇怪的人,他摇摇晃晃又笔直地朝前走着。年少的我也曾经这样好奇地打探这个世界,一切正常的不正常都从我的眼睛里变成了不一般的。
我看着爸爸拿出家里的大铁锅扔进村子中央那个大大的奇怪的东西里面,然后挨家挨户会派人守着那个东西,盼望着、等候着,也许里面会跳出那个练出了火眼金睛的石猴子。我时常在睡梦中模模糊糊得听到“起床啦,开工啦,新的记录由我们来创造”,紧接着就是爸妈悉悉索索,麻利又手忙脚乱地起床声。
我够了年纪,也是要记工分的,每天也要被“赶超新纪录”打破美梦。我们要把山下挖出来的土背到堤坝上方,将堤坝逐渐堆高夯实,每天的创纪录就是每一天都要比前一天背更多的土上山。我们的人生就是这样的充满意义。
我现在可爱幻想了,因为我年轻时候就没有停止过不间断地幻想。站在山下,站在田地间,每个男人、女人还有小孩子,都要拼了命地去干活。我时常会割水稻割到腰都挺不起来,顺势躺倒在路旁去,看着天上的云。我要是天上的云就好了,云才不会记工分,我们一起自由自在地漂,我们一起说去特娘的新纪录,去特娘的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村子口的宣传画走马观灯似地换,从手举镰刀的男人到捧着一大把粮食的女人。我看着生产队长家里进进出出的男男女女走马观灯似地换。再后来,我就学会了扒在树上得空偷懒,在树上看得可多了。我看着隔壁家的婶子挺着大肚子,被人用平板二轮车推着到山上,反正到了山地上就是在原地采挖土方,大肚子也就显得不那么碍事了,我想恐怕她自己都没有想到原来挺着大肚子的自己还有这么大的潜力可挖。
那一天大家一直劳作到下午四点多,我偷偷跑到树上去眯个午觉,被大家的喊叫声惊到。“要生啦,要生啦!”山下的女人们朝山上的、正往山上爬的男人们喊道。隔壁家的婶子要生啦!她的男人兼职是飞一般地从山上冲下来,可是要怎么办呢。他花了不到一分钟就奔了过来,却花了更过的时间呆若木鸡。在当时那一群人里面,还真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办的。
就在这时候,你应该知道我们提倡的“集体主义”的优越性终于体现出来了。生产队长特意给省城打了报告,临时征用了一架直升机,“嗡嗡嗡”地开来,惊呆了在场的所有人,更是惊呆了生孩子女人的男人。终于,在队长借来的直升机的帮助下,隔壁婶子顺利生下了一个女儿,不过,由于怀孕时每日操劳,临产又受了那么大的动荡,孩子生下来之后,大人转眼就走了。然后,孩子他爹每天还要跑到村口念叨,“是生产队长救了他孩子的命啊,更是国家和社会救了他和孩子呀。”
我在很久之前,应该就是十个月之前吧。爬到村子里那棵最高的树上,张望着远近大大小小的人啊,还有大大小小的牲口。看着进进出出生产队长家的人里,找到了一个熟悉又分外娇艳的身影。那天隔壁婶子穿着难得一见的喜庆又靓丽的衣服,可是又略显担心地溜着墙角溜进了队长的屋子里。隔着树叶,隔着朦朦胧胧的世间万物啊。我好想隐约地看见了他们两个人就那么轱辘到了一起。
说真的,时至今日,我一直隐约地从那天生产出的孩子的脸上,看得出队长的影子。可是,这事又有谁看不出来呢。那孩子的脑袋梆子还有鼻子,简直和队长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再不久之后,村中央那个奇怪的大东西被拆掉了。我们也不用在三点钟睡下五点钟就起床,没有人再提新纪录,我们好像能吃得饱了。只是,有一天队长躺到了河沟沟里,一动不动地,他死了。
村子里吵得沸沸扬扬,又都心照不宣一般。因为之前那个每天在村口喊着哭着感谢村队长的男人不见了,他带着他的女儿不知道去了哪里。再后来,上面给了人们一个解释,村队长夜里喝醉了酒,不遵守纪律,失足滑到了河里。
人们都知道不是这样的。我也知道不是这样的。可又怎么会是那个胆小又处处谨小慎微的男人做得呢。我躲在树上的时候,就算眯着眼睛我也是看得见的,在队长趾高气昂的时候,我看见过几个像隔壁婶子一样的女人溜着溜着就溜到了队长家。我还看见,尽管那天夜雾朦胧,我还是看见了。我看见了就是隔壁婶子偷偷溜到生产队长的身后,然后队长就那样跌进了河沟沟里,死得直挺挺的。我不知道她还记得什么。她似乎只记得些什么。她却忘了自己从队长家里出来后口袋里鼓鼓囊囊装满了面粉。她似乎也不知道自己死后,丈夫和女人吃得远比村子里其他人好是为了什么。我看见,总之他们两个就都那么走了。
现在,睡梦中我总会听见那时候喊得最响亮的一句口号“共产主义是天堂”。然后迷迷糊糊地,我就仿佛又躺到了那时候的那棵树上。透过树叶和迷雾蒙蒙,我真的看见隔壁婶子是在天堂里。
然后我就跌落下来。我呀,也就成了路边的一块野石头。我看着身边的好多石头,他们似曾相识。或许我们曾经一起是云。可是无论如何呀,我都只是路边的一块野石头。道路上的车开得那么快,从南向北,卷起一大片尘土,确实什么都不留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