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品质叫厚度
何开四
壬寅初夏，永生君为《泸水书魂——余安中集》与《余安中先生年谱》约序。我欣然应允。因为安中先生是我尊敬的同乡长辈。况且，我与安中先生颇有些渊源。
安中先生之先父良弼公，是清末民初泸州著名拳师，是我的先考何白李的小学、中学体育老师。先考八十岁后撰文追怀少年学生生活曾专门忆及良弼公。良弼公长于国术和中医，诗词书画棋也颇有造诣，几件事颇让后人感怀：曾为泸州籍画家蒋兆和少时（1915-1917）拳师，其为世家邻居。民初（1916-1920）曾为朱德驻泸城防司令部拳术教员。1927年曾参加刘伯承领导的泸州起义，任参与守城民防大队拳术教官。时先考也以川南学生联合会主席身份参加泸州起义。2000年初冬，先考九十岁时，安中先生撰并书联为贺：“学富如君真雅范，德高若子是良师。”2013年秋，我应邀为泸州所撰《张坝桂圆林赋》，后为安中先生挥毫，勒石泸州长江南岸张坝桂圆林生态公园，皇皇巨制，堪称其晚年行草书代表作。
世纪之初，当代书家何应辉誉安中先生“泸水书魂”。先生深孚此誉。先生于泸州一域文化事业之功德，于泸州书坛之地位作用，诗文道德人格及其影响，周正举、李锡炎、叶怀祥、游瑞林、杨正康诸先生均有的论，不赘援引。
先生生前以书法名世，享誉泸州，蜀中也为名家。一代斯文，仙逝五载。余氏门人黄月桂、李在兵、兰永生等为其师编辑出版诗文书画选集，此斯文之幸也。秋冬之际，拜读《余安中集》样书及《余安中先生年谱》文稿，得以较为全面了解先生。一般人多只知先生为书法名家，而未识其笔底蕴藏。先生祖籍江苏武进，曾祖宦游入蜀，家学渊厚，幼承庭训，深濡国学传统，饱饮家国衰败忧患，伴随新中国诞生，三十载奉献于泸州地方基础教育、群众文艺事业；“拨乱反正”伊始，十余年间致力于泸州文博事业，曾为泸州申报国家历史文化名城作出诚实努力，迄辞世前对泸州地方文物古迹保护与研究仍念兹在兹。退休后，先生诗词联赋文与书法创作步入鼎盛期，书法教育推陈出新而枝繁叶茂。先生存世书作当以千计，是集所选书作二百余件，绝大部分内容为其自撰诗词联赋，约为其一生千余首诗词联赋的六分之一。
先生之诗词联赋，胎孕乱世，久经磨砺而雅正高华。古风近体，无不工严，铺陈议论，尤以风神情韵见长；不避世，不追风，不媚俗，力主雅在气骨，扬善鞭丑，发真躯邪；不拟古，力主写今世之诗，抒时代精神；力主人性关怀，出心声，见性情。凡诗词，雅在气骨者难求，俗在气骨者不治，其晚年多次书写之“葆真，守默，惩愤，删繁；崇善，维新，扬长，集美”联，实为其诗词联赋文创乃至书学之神髓。一言以蔽之，先生之诗，所历世道之治乱得失，家邦之沧海桑田，人事之真善美新，以一己之精神意向，外饶神韵，内遒风骨，高格雅言，清音隽响，历久弥馨，往往令人频频回头。
先生之书法，泸州谢守清有论：“笔触方圆，纵横随意，酣畅流走，如落花水面，映照天光，是二王苗裔，而又别具町畦者。力倡自撰自书之风，使读者见书见人。点画之间，得之自然，尺素之内，抒其灵性，此所以其书法动美术之感受，音乐之移情也。”谢公，乃余公知音也。今通观先生之书法，九十载旁搜远绍，效法先贤，旁征博引，继晷焚膏，入之汉魏，出之晋唐，晚年不断变法，风格老渐趋成，七十岁后随心所欲，恣意汪洋，愈晚愈佳。人论余公书法，以行草、以清隽妍媚独步书坛，而以我观，余公篆隶真行草诸体皆擅，可谓贯百家而融己一体。余公书艺，最难效仿、最具个性、最为珍贵者，为自撰自书，为字外功夫，为诗人之笔墨，为学者之风骨，为文人之卷气。禀赋可以灵异，技艺可以生猛，而性情、思想、学养、气骨则须日积月累，久久为功涵养，“先器识而后文艺”方能致远，地老天荒之际方能地久天长。是也，余公书艺，即孙过庭之“通会之际，人书俱老”，平正而险绝，清超而俊朗，更风神摇曳、绵邈蕴藉而气象万千。放眼先生晚年所处世纪交替之数十载蜀地书坛，挥毫聚墨成家者众，若论诗词联赋书水乳交融而自如自在者，余公风神独具，当为少数，必随时光醇醺后世；更兼晚岁三十载开门课徒，以“崇德、尊传、博学、创新”之理念，以“因材、引路、示范、正字”之方法，孜孜矻矻，解惑传道，含弘彰光，使问学追随者蔚然成风；其倡导践行之“江阳书风”，不是流派胜似流派，朗月清辉，泻照长河；其八十岁后论书三文乃毕生书学菁华，言简意赅，语重心长，个性鲜明，主张果敢，必能经得住岁月沉淀。
《余安中集》所附《余安中年表》及《余安中先生年谱》为余公门人永生君所撰。《年谱》历时两年，十万言，承继传统而未拘旧路，钩沉往事，铺陈经纬，不慌张，不夸饰，知节制，寓情理于不动声色，寄清响在字里行间。尤重以诗纪事，以诗证史。既为谱主编年辑要，又细节索隐，还素描数十交谊者，衬托谱主形象，愈见生动丰满。谱末综论“是书法家，是诗人，是文博学者，是书法教育家，是君子”有洞见。让我想起泸州先贤倪为公弟子杨宗鸿为师撰《倪为公书传》，手法虽异，而均有眼光、见性情、聚文气、嗣文脉。
君见否，当今浮世，大师倍出，层峦叠嶂，波诡云谲。君莫忘，文艺自古高难问。殊不知，有一种素养源自厚度而不言高度，有一种品质叫厚度。当今书坛，若余公之厚度者鲜有几人？欲洞悉余公其人其艺之厚度及余公厚度是怎样炼成者，请读《余安中集》《余安中先生年谱》。先生虽去，斯文长在。掩卷思之，遂成四句：
从来书味岁月知，
况历家国沧桑时。
扫却媚俗酸腐气，
亦歌亦史指间诗。
是为序。
2022年12月19日于成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