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 · 丧

小兰嫂仰躺在大厅沙发上,沾了瓜子皮和一些其他什么纸屑的沙发垫随着小兰嫂嚎哭时的肢体动作而往下滑。上一阵嚎哭,滑下来了;等到下一阵响起,又往上缩回了一截。抑扬顿挫,循环往复。

莲菊姑,小兰嫂的小姑子,就在她家马路对面开饭店,门口立着一块溅了泥水的牌子,“免费洗车”,来往的货车司机会停下来修整,顺便大吃一顿爆炒土鸭、清炖土鸡。哥哥查出胃癌晚期后的几个月,饭店还开着,但经常过这边来照料着

——跪着趴在小兰嫂的大腿上,哭得昏天黑地,“大嫂你啊——呜哇——以后就一个人了啊——呜哇——有什么事都没人商量了啊——呜哇——要想开点啊——呜哇——”

客厅里散乱站着的、倚靠着围观的全都是女宾,妯娌、侄女、外甥女、各方的姑嫂及她们的孩子,跟着抹眼泪,擤鼻涕,红着眼睛,好生劝着跪在地上的人起来“行了哦,行了……” 地上散落着棺材出门之后剩下的残烛、香灰火盆,侧厅的几张吃饭的圆桌上摆着宴客的糖果花生瓜子,瓜子皮吐了满地,偶尔红色塑料袋被风吹得飘起来。

“二月初二龙抬头”,龙抬头的日子,屋外的阳光很明媚,暖烘烘的大风吹得地里的油菜花摇头晃脑、愈发金黄,花香和阳光熏得操办丧事的男人们脱去了外套和毛衣,大厨子挺着鼓鼓的啤酒肚,脚蹬防水胶筒靴,操着大铁勺,大刀阔斧,炒出足够众多客人的吃食。

而这样的设宴,从逝者去世的那天起,到下葬为止一共好几天,灵堂布置、食材桌椅碗筷、亲戚礼金的迎来送往、下葬事宜——选日子、选坟地、抬棺等该如何布置、请什么特定的人去做、花多少钱请,无一不需要人力去操办,而能够一接到报丧的电话,就迅速组成这样的一个临时人力部门的人群,统称“叔侄”。

“叔侄”,一衣带水、一脉相连的同姓家族,共同的祖宗可以追溯到允许一夫多妻的年代。在法治和文明尚未普及的年代,“叔侄”强盛,所谓人丁兴旺、壮丁众多的家族,在一方土地上是很显出威慑力的,只是争水浇地、或两姓熊孩子打了一架的小事,如果大人不懂得息事宁人而非要大张旗鼓,很有可能演变成“界斗”——不同地界的斗争。

传说多年前有两个大姓村子,扛枪开炮地打了许久,地方军警都难以介入这莫名其妙却疯狂无比的斗争,直见两败俱伤、家毁人亡,军警以悬赏的方式召集群众处理地上那被炮火炸断的烂肉残肢。那一场界斗的轰鸣混乱程度之严重,以至于美国的无人机探测到之后还以为是中国搞起了什么新的革命。既然是传说想必是添油加醋的,但故事广为人知,估计确实是发生过的。

随着岁月流逝,农村变得更开化,小家变得更独立多元,但碰上大学宴、婚嫁娶、喜得子、迁新居、病丧事,依然需要主人家联络并宴请“叔侄”,“叔侄”的礼金装进红包,写上名字,如若是婚丧嫁娶的大宴,门口便有负责收红包的专人当场拆封,红纸墨笔记上大名及金额,客齐开席后张贴红榜,彼此间的人情往来一笔笔心知肚明。

这样的人情世故,从未有人用文法清楚地记录,却默默地沿袭至今,它似乎是一种亲情的牵绊和安身立命的互相仰仗,在某种程度,又同时是旧俗的束缚和琐碎记忆的负担。

同根的家族顺下来的五六代人早已各自开枝散叶,常年留在村里的,几乎只有老人了,而外出打工、做生意、做公务员、读书、成家买房的占大多数。

若非至亲,几岁到十几岁的孩子之间是不大亲昵的,他们没有多少田野撒欢的共同成长时光,大部分的学生时代也是在不同的城市度过,因此,尽管是同一棵古树上散出的新芽,基因里留着相似的一些印记,但在外面的世界里,是有可能相见不相识的。

只有沿着树叶——树枝——树干往下望啊望啊,望到了树根,回到了同一片天空下,呼吸着混杂了泥土清香和油菜花香、鸡鸭粪和农家肥的淡淡臭味的空气,才在心里明白过来,哦,他是我家谁的谁的谁啊,我应该叫他……

小兰嫂嫁的人就是这样一个大家族的“叔侄”里的长兄,敦厚朴素,高瘦的个子,说话时先咧开嘴,喉结动一动,而后从喉咙发出低沉的声音,常插着兜围观一下打麻将的牌桌,时不时扭头低声训斥旁边玩闹的儿孙。家族里的“叔侄”亲切地叫他“大哥”。

如果说“大哥”的声音是沉闷天气里偶尔响起的滚雷,那么小兰嫂说起话来,就像是出了太阳过了节,鞭炮噼里啪啦响,她要是再哈哈大笑,那简直就像空气爆炸了,方圆五六米的人都得小心被“爆”出的飞沫炸伤。

小兰嫂似乎对谁都热情澎湃,饭点踏出门打水看到过路的邻村人: “赶集回来啦?!上我家吃饭啊!”看到放假回老家的后辈:“哎呀,你回来了啊!放几天假啊!在家多住几天嘛!”甚至看到一条狗,她都会大嗓门吆喝几声:“嘿!走开!谁家的狗这是!”

她的热情也体现在跟“大哥”吵架上,泼辣的声音余音绕梁,等到绕梁三日,“大哥”出去打工谋事了。一段时间再回来,又无可避免地“绕梁”,接着“大哥”又出去挣钱了。大家说,“大哥”一辈子大多数时候都被推出去干活了,他的妻子见不得他清闲。

小兰嫂本是有一儿一女的,据说她的女儿在十几岁时得了并不致命的病,因为拖延治疗许多年,最终在二十出头的年纪就病故了。唯一的儿子的婚事,是小兰嫂亲自物色亲手包办的,从踏进家门相亲见面到住下来,不到一周。接下去便是一轮又一轮的怀孕,直到生出两女两男。许多后辈不知的是,小兰嫂还曾有过一段风流韵事: “大哥”外出的一段时间,修公路的外省工人们租住在小兰嫂家的楼房,其中一位和她牵手进城里逛街,恰好被村里人撞见。

有瓜子花生的茶几上、有麻将的桌上、甚至只是有太阳可晒的角落里,都可以根据气氛和心情随机成为主妇们、叔伯们或高谈阔论、或窃窃私语的根据地。人们在某一场“讨论会”里担当批判者、鄙夷者的角色,却又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在另一场不在场的“讨论会”里被择出来成了被批判者、被鄙夷者。

小兰嫂参与“讨论会”时是热烈的、兴奋的,背着双手瞪大眼睛往前倾听,间或猛地仰头爆笑,胖手指擦一擦笑出的眼泪,眉毛眼睛挤作一团。而她不在场的“讨论会”所获得的鲜明标签——“抠门、愚蠢、强势、重男轻女”——又被许多次衍生出她的身上、她主导的小家里那些普通又特殊、无聊又有趣的林林总总的故事。

日子鸡零狗碎地往前过,人们习惯了太阳每天照常升起,花开花落、播种结果,孩子上学放学,亲戚节庆往来。似乎时间永不停歇,年轮永远流转。直到惊闻传来的某一个消息,才猛地发现,孩子长大了,后辈更多了,老人更老了。曾经被叫“姐姐”的,现在被称作“姑姑”了,曾经被称作“婶娘”的,现在被叫做“叔婆”了。

“叔侄”陆续收到“大哥”胃癌晚期的消息,纷纷前往探望,高瘦的“大哥”因为疾病的缘故更显得高瘦了,他强撑着跟前来看望他的人寒暄,答应着他们的安慰和宽怀。小兰嫂呢,每见一个新的来人,便拉着对方的手絮叨着“不知道怎么回事哦,唉,遇到这种倒霉的病了,不知道怎么办哦,唉你说说……” 一面说着一面就要哽咽流眼泪,听着被她的情绪感染,也跟着流泪。

“大哥”最后的几个月,起初住进了医院,独自一人。没有什么能吃的,一吃便吐。医生说,不能再吃硬的食物了,得吃流食、最好喝汤,注意补充营养。又不能吃,又要如何补充营养呢?一个晚期病人,于是只好自己用小锅煮点稀粥。

小兰嫂去哪了呢?城里的房子虽是她当年不经商量一口敲定着手买的,但儿子媳妇日渐强硬,已容不下她,吵闹一番只好暂时偃旗息鼓,回乡下住了。

依然地,每见一个新的人问候起她丈夫的病,或是她主动向人诉说起她的不幸,她都会在絮絮叨叨重复那几句话时哽住喉咙,继而抹起眼泪。次数多了,听者不无敷衍地宽慰着,却在心里犯嘀咕:“你要是真心疼,你倒是去医院照顾照顾他啊……” 某天她终于想起让儿子给住院的重病人弄点补充营养的吃食,结果带了一只鸡过去,生的,剁碎了,带了过去……

“大哥”不想住在医院了,回了老家。瘦骨嶙峋的身躯缩在客厅里、庭院里寂静地发呆。小兰嫂吃过饭就去邻村打麻将了,到下一个饭点还没见人影,“大哥”勉强吃完自己的粥,起身去打开水龙头头接水淘米。“大哥,你还要煮饭啊。” “小兰还没回来,我给她煮点她的饭……”

倒数的日子,“叔侄”已经从各处回来聚拢,为“大哥”准备后事了。“大哥”已经瘦得脱相了,躺在里屋奄奄一息,“少年不知愁滋味”,稚子怎明死为何。归来的孩子们互相有了玩伴,依然嘻嘻哈哈、顽皮打闹,却也感受到了肃穆的气氛,小心翼翼地不靠近里屋,要穿过侧厅也绕开里屋走。胆小的女宾们,也是不敢再看临终病人一眼的。

但谁也不会冒犯地说“我不敢看,我害怕”,反倒是“小兰嫂”语出惊人地说出来了: 我害怕,我看着他的样子都害怕——当她的小叔子叫她的儿子晚上为“大哥”守夜时,她的儿子推脱道“干嘛非要我,叫我妈嘛,他们一辈子的夫妻了”,而后“小兰嫂”如此回复。她说她害怕。

她就在害怕中,等待着丈夫最后的宣告。终于最后的一刻结束了。她嚎啕大哭,满脸写满悲伤仰在沙发上、窝在竹椅上,望着操办丧事宴席的“叔侄”们忙来忙去,女人们开始淘米择菜了,她站起来走过去:“米淘太多了吧,恐怕会剩好多饭的……”男人们采购一批肉食,她叮嘱说:“匀着做,不要一次放太多了,吃不完可惜了……”

礼金贴出了大红榜,她走过去端详了许久,某个角落的女人们小声打趣道: “她不认识字,那些名字她看了也不认识,但是那些几百几百的数字她认识啊哈哈哈……”


后记:

这几天回老家参加堂伯的葬礼,因为疫情原因,丧事从简,大家都戴着口罩,镇上干部也前来监督了。

他是我父亲的堂哥,我们在乡下的房子挨着不远,小时候我很淘气但也很爱叫人,犹记得每次见到叫他“大伯”时他的音容笑貌: 你读书厉害,争取考个清华北大啊。他们并不清楚知道清华北大是什么概念,只知道那是“读书厉害”的人才有机会去的地方。

转眼多年,忽然发现好多曾经的长辈,无论亲疏,至少曾经习以为常地每年偶尔谋面,竟一个个地逝去了。而在这每一次的逝去中,我又听到见到许多让我感慨的纷繁人事。我年轻的心更畏惧疾病、畏惧死亡,我开始体悟人身上悲伤的样子,真正的悲伤是无声的。

爸爸说得好:“我是无神论者,我不相信有鬼,死了的鬼是没有的,活着的鬼倒是有的”。我开始捕捉那些丑恶、扭曲、做作带给我的冲击和感伤,但我又觉得拘泥于对某一个人物的批判是狭隘的,从大环境、时代的角度去思考才是正确的。无奈我笔触尚且稚嫩,暂时只能凭着一时的满腔热血写下当下的感慨。

我偏爱老舍、陈忠实、贾平凹等大家的现实主义作品,那些充满了烟火气的文章和朴实无华却力透纸背的语言让我心里无数次叫好,尽管不能安全记住曾读过的那些故事,但阅读的当时,脑海里对于那些人物画面的想象和双眼对精彩文字扫射,足以激荡我的心怀直到许久。

其实有时我很嫌弃农村社会里那些千奇百怪、一地鸡毛甚至道德缺失的故事和人物,认为它们落后、土气、不值一提,而春天与花朵、城市与灯火、大海与诗歌才是我们应该着眼的、追求的。

但回头想想,乡村的生活哪怕只是一隅之地,一瓦之檐,上演的何尝不是许许多多现代社会的缩影,何尝不是人性好与坏的折射。是的,我相信,对于这些东西的理顺和思考,有助于对今后人生路的体悟和思考,至少对于我个人来说,我更懂得珍惜身边的人、珍惜美、歌颂善良、摈弃自私丑恶同时去反思丑恶之人为何丑恶。同时,我感谢我的童年拥抱过大自然,拥抱过乡村,它们培养了我更灵敏的触觉,鼓励我去探测更多生活的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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