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发生在二十二世纪中叶，这时的地球进入了数字化3.0阶段，各式各样的机器人像毛细血管渗进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很多工种已经消失，很多工种正在消失。

同时在消失的，还有冰川、湖泊、陆地和矿产，因为人类活动的无节制扩张，地球上的生态遭到严重破坏，气候恶化，物质资源越来越少。这颗昔日的蓝色星球，就像一位步入残年的老者，气弱肾衰，容颜凋零。稀薄的臭氧层如同捅破了的窗户纸，斑斑驳驳；大片的沙漠和海洋覆盖了地表，黄沙漫天，巨浪翻腾，侵蚀着人类曾经的足迹。沙粒大的绿洲成为人类最后赖以生存的家园。

为了争夺有限的生存资源，人类进行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阶级分化，弱肉强食、优胜劣汰的丛林法则在250万年后再次将人类的进化史推向新的篇章。

原住民们从古老的金字塔造型中获取灵感，利用高科技和磁场力学，将房子从地表扩建到地下和空中，形成了三个主要聚居带。阶级不同的人生活在不同平面带，由上到下依次是上等智民区、中等平民区和下等愚民区。《宪法》赋予了每个人与生俱来的权利和义务——在最高权威的明确下，人们各尽其责，各司其职。

上等智民属于这个社会的精英阶层，掌控着政治、经济、文化、科学等领域的核心命脉，按照法律规定，他们可以优先占有并享用包括医疗、教育、娱乐等方面的各级资源，这出于他们对社会进步作出的卓越贡献。因此智民们可以住在舒适宽敞的悬浮式楼阁里，呼吸着来自雪域高原的洁净空气，尝到深海采捕的有机食品。对于他们来说，地球就在脚下，从南极到北极，不过是一辆喷气式空中快艇飞一个小时的距离。

相比之下，中等平民的生活拮据得多，他们是这个社会的主要生产力，但人口规模在逐渐缩小，因为智能机器人越来越多的取代了他们的位置，一跃成为这个社会的中坚力量。在失业的压力下，他们大多任劳任怨，勤恳工作，尽管换来的只是最基本的物质保障：住在鳞次栉比的公寓里，房间小而窄，水和能源按人头配给。玻璃窗外是肉眼可见的浑浊气体，每天必须戴着防毒面具出门，被人流裹挟着推进拥挤的地铁。生活对于他们来说就是在走钢丝，必须用尽力气才能活下去，否则稍一松懈就会掉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深渊是什么样子的？林伟没有见过，但是小时候从父母那儿听说过一二。只是零星半点的描述，足以让怠惰厌学的小林伟从此发愤图强，发誓不要沦落到社会底层的深渊里。那里生活着一群不见天日的“洞穴人”，肌肉萎缩，脸色苍白，终日做着肮脏的苦力，直到死也未必能吸到一口新鲜空气，况且还有很大早早夭折的可能。每次想起这些画面，林野的脊背就冒冷汗，再乏味无趣的课程他都认真听着，生怕落为人后。

习惯了忍耐的林伟，也渐渐习惯了这个世界的生存法则——不得则亡，不进则退。毕业之后，他很幸运地被某全球企业总部雇佣，却仍在用这八字箴言警醒自己。尽管数字时代的生产力远超以往任何时代，人们的工作时长可以大为缩减，但科技的突飞猛进，要求人们不断加快知识的更迭速度，所以林伟每天要花大量的时间学习和研究。显然周围的同事也深谙此道理，如此说来，他并不孤独，可在这栋大楼里，他又时常感到孤独。类似的孤独，他能从擦身而过的面孔和眼神里感受到——终究，他们还是同一类人！

今年是他加入公司的第五个年头，各方面技艺和操作都很娴熟，因此公司委以重任，不久前派给他一个新的研发项目，还配了两名机器人助手给他。

现在公司上上下下500名员工，机器人已经占据了80%，而且在行为举止和外形上同人类越来越接近，放眼望去，毫无二致，几乎能够以假乱真。有一次，一位金发碧眼、细腰翘臀的大美女冲林伟抛了一个媚眼，差点把他的魂都勾走了。他触电般站在那里，看着她扭动丰满的身躯一步步靠近，心里如小鹿乱撞。等到近前后，那精致的五官、性感的双眼皮和浓密的睫毛，在林伟眼中美得不可方物——他终于有了恋爱般的感觉。

可是，梦还没做彻底就醒了，当他的手指触碰到对方冷冰冰的身体时，整个人也像掉入了冰窖里。唯一欣慰的是，现在的机器人也能满足性需求了……

“昨晚那个要是声音再柔美一点，肢体再软一些，就完美了！”地铁里，林伟在意犹未尽地回味着。终究食色人之性也，他到底还是破戒了，以前嗤之以鼻的事情，现在居然沉浸其中。

他惊讶于这个变化，一想到自己和一堆破铜烂铁造的空壳性交，他的脖子就一阵灼热。心虚地抬起头，窥视着左右人群的，担心秘密被发现似的。

不过，他的担心明显多余了，那一张张冰冷的面孔上刻着同样的冷漠，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个不相干的人发生的任何多余的动作。他释然地松了一口气，却被另外的东西堵住心口：现在的人越来越像没有感情的机器了。

还是看看新闻吧！在他昨夜翻云覆雨的时候，还不知这世界发生了哪些翻天覆地的变化呢！

一抬手，智能手环进行人脸识别后，自动打开每日资讯播报频道，一口清脆流利的播音腔在耳边响起，立马唤醒了他的神经。

要闻一：昨夜凌晨，地球上最后一只企鹅永远离开了，人类给它举行了郑重的送别仪式。据悉，目前南极冰川的面积仅是两百年前的五分之一，并且每年消融的速度还在不断加快，预计一百年后，地球上海水覆盖面积将达到……

林伟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企鹅的形象——冰天雪地里，一只只圆脑尖嘴、身穿燕尾服的矮胖墩，摇晃着梨形的身材，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笨重得可爱。

他在历史课上看过一段视频，是关于两百年前的地球。那个时候地球还分为七大洲四大洋，有不同的寒热带，一年分四季，四季分明。不同地域生存着不同的动植物，飞禽走兽、花草虫鱼，千奇百怪，千姿百态。人们在陆地上自由地活动，踏青、郊游、爬山、出海……

一切都成为了历史，这样的历史，林伟还听过很多。非洲草原的狮子、恒河流域的孟加拉虎、亚马逊森林的鳄鱼，越来越多的物种从地球上消失了，可人类还在坚挺地活着。

只要人类还活着，这个世界依然是这个世界，不会有什么变化。这样一想，林伟不以为意地继续往下听。

要闻二：新型抗衰老药物的研制取得了突破性进展，预计明年2月份投入临床试验。人类长生不死不再是神话！

嚯，人类历史怕是要改写了！百年后的地球会不会只剩下人类了呢？

林伟没想过，也懒得想，因为这跟他没有半毛钱的关系。长生不老对富人们来说是一种福利，可对于他这种挣扎在生存线边缘的人来说，是一种折磨。他只想好好上班，存笔养老钱，好安度晚年。

想到这，林伟就像打了针鸡血，恨不得马上工作。从地铁下来后，他迈着大步，很快抵达了公司大楼。

这座大楼是用防辐射材料建成的联体建筑，最高218层，在中央控制系统下实现全自动化，可开可合。闭合时，通体透亮，宛如披上了刀枪不入的铠甲；张开时，宛如大鹏展翅。

餐厅、浴室、洗衣房等公共设施位于楼层中段，再往上是员工办公区和休息区，所有衣食住行足不出楼，都能得到解决。这栋楼里等级制依然明晰，经理及以上级别可以拥有单独办公室，楼层越往上代表级别越高，总监们可以拥有会客室、私人餐厅和游泳池，在大厦制高点，还有给执行官们专门搭建的360°观景台和停机场。

林伟当然没有去过楼顶，准确地说，100层以上的他都没去过。他从一名小职员混到现在，也只是拥有了一间自己的办公室。至于那些高级的地方，他是从电脑上看到的，可惜的是，他只能看个大概，因为系统提示需要登陆权限，甚至有些地方不在可见范围内。

两名机器人助手十分得力，林伟的项目如期进展，令他欣慰又生惧的是，无论在执行力还是在准确性方面，它们相较人类过之而无不及，而且还省去了人类吃喝拉撒睡的麻烦。比如现在已经12点多了，林伟的肚子开始咕咕作响，它们却全无感觉，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我去吃个饭，很快回来！”林伟笑眯眯地说。

“好的，主人。我们会替您保管好物品，请放心！”

恭恭敬敬的态度让林伟真有种当了领导的感觉，他心满意足地下了电梯。

这个时候的餐厅，是大楼里最热闹的、也最具人气的地方，不同楼层的同事会陆续前来用餐。十几台统一制服的机器人在不同的餐台间穿梭忙碌，动作利落、反应迅速的它们，不一会儿就会把客人点好的菜肴端上桌，还会面带微笑地恭祝用餐愉快。哪怕是一个细之又细的表情或动作都能被它们的眼睛捕捉到，无微不至的服务让一向喜欢挑剔的人类也挑不出毛病。

看着这些安分顺从的面孔，林伟突然思考起一个问题来：人类将永远掌控它们，而它们也永远甘于被掌控吗？

这些面孔没有告诉他答案，或许答案已经在他心底。

“先生，请问您需要加杯饮料吗？”一位英俊帅气的男服务生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身边，礼貌地询问。

“哦，”林伟回过神来，不知所措地说了句，“好的，谢谢！”

正当他准备把杯子递过去时，忽然大楼出现轻微晃动，所有灯光霎时熄灭，报警器开始呜呜鸣叫。还没等所有人反应过来，一股刺激性的恶臭从外面向餐厅涌来，大家纷纷捂鼻，人群变得骚乱。机器人身上的红色信号灯不停地闪烁，提示着险情。

林伟趴在桌子底下，只觉得呼吸困难，喉咙梗塞，立马掏出防毒面具戴在头上。黑暗中，只听到有人呼喊救命，有人跌倒在地，杯盘七零八碎，和桌椅叮呤哐啷碰撞在一起。

“Mr. Lin， Mr. Lin！”听到有人在唤他，他赶紧四处张望寻找声源，低头发现是智能手环发出的声音。

奇怪！它怎么自己联通了？

未及细想，上级的头像出现在屏幕上，他一脸威严地命令道：“快去看看是哪里出了问题！”

“是, 老板！”林伟迅速爬起来，打开手环上的小电筒，沿着逃生通道回到了办公室。

两位机器人助手立马围拢过来，等他发布指示。

“放下所有空气过滤网，打开风向加速器，通知所有人员戴上防毒面具，向上风区转移！”林伟冷静地说。

“报告主人，中央开关无法启动，现在整栋大楼的动力系统处于瘫痪状态。”助手检查仪表盘后，立即汇报。

“什么？”林伟惊诧地跑过来确认，所有仪表盘无一例外地指向零。他瞪着死鱼般的眼睛，看着面前失控的情景。目前唯一的办法就是启动备用能源，但这需要管理员权限。

“主人！”其中一位助手向他喊道，只见它的胸前跳出一串数字，紧接着一个低沉的声音如幽灵般浮出，黑暗中有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在睥睨着一切。

“用这个密码登录。”语气让人不寒而栗。

林伟立马执行。很快，应急系统开始工作，空气探测仪检出有毒气体的主要成分是甲烷和硫化氢，正在以每秒将近10米的速度自低向高扩散，现已蔓延至大楼中部。

再过一分钟，整栋大楼将被毒气覆盖！到时所有的人都会慢慢窒息！

危急关头，林伟想到了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办法——一键重启。这是这栋大楼设计之初留的最后一道防御手段，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使用，因为一旦重启，所有数据将全部清空，意味着耗费大量心血得来的研究成果都会随之消失。

“不，我决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巨人暴怒起来。

“如果不这样做，大家都会死掉。”林伟鼓起勇气争辩。

备用能量在一点点减少，时间迫在眉睫，一秒，两秒，三秒……林伟的心在一点点紧缩。

“好吧。”一百人的性命在称量之后终于得到了青睐。

林伟如释重负，果断按下了重启键。

霎时，空气戛然而止，如同回到宇宙孕育初期那样幽暗沉寂。短暂的沉寂后，机器开始轰隆隆地运转，大楼里的灯光重新亮起，焕然一新，所有系统也都恢复正常，像什么都没经历过一样。

员工们按照指示有序地撤离危险区，转移到安全地带，险情暂时得到控制。虽然在空气过滤网和风速器的双重作用下，有毒气体的浓度在下降，可并没有清除的迹象。

到底哪里来的这么多气体？

为了查出根源，林伟对大楼进行了立体式成像扫描，全方位捕捉可疑信息。

突然，他在屏幕上发现一个黑点，这个黑点沿着通风管在缓慢蠕动。等放大细看后，发现是个类似狸猫的动物，身上披着毛茸茸的一层。

难道是这个小家伙制造了破坏？可那些气体是怎么产生的呢？

犹疑之际，那只黑黢黢的脑袋忽地看向这边，就在目光交叉的那一瞬，林伟有种错乱的感觉。

他不敢相信这居然是个人！细瘦的脖子上分明长着人的五官！

“原来是他们！”幽灵般的声音环绕在屋顶上空，像是十分意外。

他们是谁？怎么是他们？林伟心里的疑团越滚越大。

“差点把他们给忘了，我倒想看看这群臭虫活得怎样了。”一声冷笑后，神秘人命令林伟把监控切到地下。

这是林伟第一次知道还有地下监控系统，他颤颤巍巍地操作着界面，像在亲手打开一个潘多拉魔盒。

一幅人间炼狱图跃然呈现在屏幕上，超出了他所有的想象力。他惊呆了！

层层叠叠的房子如蜂巢般堆砌在一起，密不透风。灰色的空气卷着升腾的浓雾，如硝烟弥漫。纵横交错的铁梯架在墙壁上，如同一张巨大的罗网。罗网里，有垂垂老矣的的病人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眼里的光似烛火扑腾了两下，然后暗了下去；有嗷嗷待哺的婴儿裹在襁褓里哭啼，却没有一双手将它抱起。灶台上的锅在咕噜噜地冒着热气，冷凝后的水珠沿着锅盖流到碗里。屋外，一群孩童围着池子玩水，手指都被染成了黑色。

一墙之隔的背后，腥臭的河流淌着如脓的汁液缓缓经过，苍蝇盘旋在河面上，时不时下来攫取美食。河的对面，矗立着一座座工厂，各种污水、废料和废气源源不断地从地上输送到这里，经过净化、消毒、发酵、燃烧等分级处理后，再返送回地面。如此循环往复，一个看似完整的生态体系被人为地建立并维持着。

然而，今天它罢工了！

男男女女们聚集在一起，发动了一场策划已久的革命。在他们看来，一切还在按计划进行，先驱者破坏了中央控制系统，毒气通过炸裂的闸口源源不断地向统治者们喷涌而去。胜利离他们越来越近，黎明的曙光即将到来，命运之神会再次将光辉洒向这里。

人们团结而热烈地期待着，那喷张的情绪犹如一座蓄势待发的火山，只等点燃的那一下。

“一群愚昧的臭虫！”统治者看着这些跳脚小人，发出了轻蔑的嗟嘘。

林伟的手心开始冒汗，他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可就是有种说不出的担心。

“我要让他们彻底消失！”果不其然，一道死亡圣令发来：“调整所有风口向下，让他们尝尝自取其亡的滋味！”

“真的要这样吗？他们毕竟也是人类啊，难道真的要自相残杀？”

林伟怔在那里，下不去手。

“没听到命令吗！？”催促中夹着恐吓。

两种声音在林伟脑子里交错交替交锋，一遍遍敲击着他的灵魂，各种光怪陆离的景象交织在一起，让他感到一阵阵眩晕。他似乎出现了幻觉，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天堂和地狱、我们和他们……彻底模糊了！

头顶传来巨兽般的咆哮，顷刻间天旋地转，一道强光划过眼前。透过那道光，林伟看到了一条通往天堂的道路，干净纯洁没有污染。

那一刻，他才明白：人类的历史进程，倒过来，才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