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回家,父亲叫我帮忙收拾奶奶的那两间小土屋——院子里种点蔬菜,里屋放点儿不怕老鼠咬的杂物。
我拿了钥匙,率先去开门。门依旧是那几块薄木板钉成的,这么多年了,木板也多少开始朽烂,门上已经三年没有贴福字,只剩下昔年干巴巴的浆糊和福字的残迹。它能起到的估计也只剩下形式上的告知作用——我是一扇门。我打开锁,双手搬着门小心翼翼地把它移到墙边。
好久没到奶奶家了。院子还是原来的院子,只是红砖铺就的小径旁长满了杂草:马尾草旁若无人地高高地立着,牵牛花爬上了猪圈的矮墙,童年里梧桐树的残根又悄悄地从地面鼓包。沿着小径往里走,黑色的瓦片开始泛灰,白灰的墙面开始剥落,屋檐下不知从什么时间开始筑起了马蜂的窝,露出的椽头也被蛀满了孔洞。堂前还是那扇黑木门,底下的门槛因当年怕奶奶摔倒已被父亲锯掉,此时仿佛磕掉门牙的滑皮鬼正咧嘴笑着。
“唉,人没了,其他东西就多了”父亲从身后走过来,“跟我把里面的东西搬出来晒晒,顺道看看有没有被老鼠咬坏。”
我跟着父亲走进里屋,拉开灯,昏黄的灯光卑微的可怜,局促在墙角,仿佛早已被黑暗驯服。沉睡与死寂才是这里的主题。
“愣着干什么,过来搭把手。”父亲喊我。
我和父亲轻手轻脚地将黑色大衣橱搬到院子里。
“真沉!”我拍拍手上的灰尘,感慨道。
“可不是,当年这都是用实木打的,六十多年了,比我年纪都大,还这么结实。”说完,父亲又走进里屋忙活起来。
我端详着阳光下的橱子,这是我童年时被多次警告、不得触碰的事物。但似乎每个小孩子都是斗不过好奇心的,我在内心的唆使下打开了衣橱。“吱呀呀——”橱子里的世界向我扑面而来。里面并没有内心害怕却期待的吊死鬼或小橱仙,只是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两套衣服。一边是黑色的大褂和长裤,上面摆着绣花的布鞋和一顶瓜皮小帽;另一边也是类似的黑色衣裤,只是没有帽子。直到后来爷爷去世,我看到家人为他换上这套衣服,才知道这是奶奶为他俩缝制的寿衣。活着的时候亲手缝制自己的寿衣,心里会想些什么呢?其实,我向往这样的过程:人生已经不可选择地仓促地开头,为什么不慢悠悠地为自己准备体面的结局呢?死亡既然已经可以直面,活着才更踏实熨帖吧!
“呼——嗒——”里屋传来奇怪的声音,父亲慢慢从黑暗中走出来,他把手里拎着的一架木风箱放到地上。我立刻蹲下,双手握住木柄开始推拉起来。
“呼——嗒——呼——嗒——”
木风箱推拉的声音贯穿着我的童年。
我和这架木风箱都是奶奶的好帮手。奶奶做饭,我就坐在一旁给她烧火。那时候,个子小,力气也小,需要双手才能拉动风箱。拉一会儿,就得斜过身子去看看灶膛的柴火是否燃尽。眼见着小火式微,就赶紧跳回去猛力地推拉几下。“呼——”大伙立刻漫出了灶口,吓得奶奶往后一跳,伸手一巴掌拍到我的头上,笑骂道:“小东西,你想烧死我!”说完,我们都哈哈大笑起来。
奶奶教我,拉风箱用力要平稳,不能忽快忽慢。拉得快了,火太大,菜容易糊;拉得慢了,火太小,菜做不熟。奶奶常笑话我:“你拉风箱炒出来的菜糊了还不熟。”她又接着说:“做人也是这样,不能心急,心急就容易出丑;也不能太慢,太慢就饿肚子。人要体面地活着……”可我直到现在也没学会,独自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出过丑,也饿过肚子,却总是死性难改。
做完菜,奶奶接过手去。我就坐在奶奶身后的小板凳上写作业。奶奶一手拉着风箱,一手用烧火棍调弄着火苗。时不时停下手来,一手拿起玉米秸向门口一伸,“砰砰”两声磕掉根上的泥土,另一只手伸过去握住玉米秸轻轻一掰,玉米秸就被掰成两段送进灶口。风箱的声呼呼嗒嗒,灶膛的火一明一灭,奶奶脸上峡谷般的皱纹也度过了一个个日日夜夜。
如今,斯人远去,灶膛已冷,只剩下木风箱呼呼嗒嗒的声音依旧从远方的地方传来,像奶奶不放心的嘱咐慰藉着我干冷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