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楼拜的鹦鹉
《福楼拜的鹦鹉》是英国作家朱利安·巴恩斯的代表作。
这是一本福楼拜的超级“脑残粉”写给福楼拜的——你可以说是传记,也可以当成小说的书,或者两者都不是。
说它是福楼拜的传记,其实主角是一名医生。
这位医生在福楼拜死后一百年的世界里,孜孜不倦地寻访福楼拜遗留在世界上的最后痕迹,这本书以辨别一只曾经被福楼拜从鲁昂博物馆借走的鹦鹉标本为端由,引发对福楼拜精神世界和文学的探讨。构思和叙事上时有小说的影子。
但一边是虚构人物所处的世界,一边是由作者朱利安·巴恩斯用夹叙夹议所还原的福楼拜本人,这种在叙述上虚构与真实切换并行的画中画形式,似乎不符合传记的常规模式。
譬如在“谁捡到,就归谁”一章里边,出现了一位奇怪的埃德·温特顿,他自称从福楼拜雇佣过的家庭教师手里,买下了福楼拜生前的书信,但又被他一把火烧了,在医生急切询问福楼拜书信内容时,他索性含糊其辞,顾左右而言他,或者说,他根本就是在撒谎,也许此人从来就没得到过所谓福楼拜的书信,只是在信口胡说,这一段显然是虚构的,出于讥讽的目的,巴恩斯借此狠狠地对传统传记里充斥大量二手传闻的主观和虚假揶揄了一番。因此,巴恩斯绝不可能再去重蹈传记写作的错误倾向。这显然不是一本传记。
说它是小说,巴恩斯塑造的这个医生,不过是借着叙述者的外壳,一副俨然是福楼拜知己和忘年之交的姿态,对外界片面的误导和贬损,或以尖酸的反讽,或激烈的回击,或是带着一种除了福楼拜的文学,福楼拜本身正在从世界消失的哀怨和失落,他探寻福楼拜,认识福楼拜,想象福楼拜,并试图让我们爱上福楼拜。它又不是一本真正的小说。
我们不妨说,《福楼拜的鹦鹉》是朱利安·巴恩斯的一次文学实验,可以把它当成是纷繁的现代主义的一种个人化处理,灵活多变的叙述,用以扰乱和躲闪来自传统文学的判断和定义。但其中的情感浓度,又使之不像是刻意为之的文学游戏,这种体裁上的含混状态,恰恰体现表达的自由度,也是巴恩斯力求还原一个真实福楼拜的文学创新。
在这本书里,巴恩斯完全可以无视传统文学的叙事边界,任何福楼拜的浩瀚资料和线索,他裁剪取用,书信,年表,叙事,寓言,议论,文学评论等形式,巴恩斯信手拈来,需要摆事实的时候,绝不回避,任凭读者判断,该维护偶像时,只好拍案而起,激烈交锋。他哀福楼拜所哀,感福楼拜所感,福楼拜曾背负的有失公允的评价,也要替他找回场子。在这番激情洋溢的辩述中,他对偶像的一些行为瑕疵,又丝毫没有曲笔回护,也没有假惺惺地辩解,因为在他看来,这也是构成伟大的福楼拜的一部分。
就别说19世纪,放眼整个法国文学,乃至世界文学,无论将福楼拜置于何种标准下考量,也丝毫不减他的伟大。他的地位,正如巴恩斯在书里以仿照福楼拜《庸见词典》的辞典式解读,还施福楼拜之彼身时所下的定义:“第一个现代小说家,现实主义之父。浪漫主义的屠夫。巴尔扎克和乔伊斯之间的浮桥。普鲁斯特的先行者……”
因此,朱利安·巴恩斯在整本书里那种不容辩驳的自信口吻,也显得底气十足。除了对福楼拜的满腔崇拜,同时也得益于福楼拜本人的牛逼程度到了后世,确实无人敢质疑,他完全可以对着众人高喊:福楼拜牛逼!而用不着使用看似冷静客观的第三方语气,再以成长小说式的传统模版,去小心翼翼叙述人物。而实际上,所谓的冷静客观,其实也充满着别有用心的误导性,这也是巴恩斯所不齿的。他宁愿用一腔坦荡的热枕,去正视真正的福楼拜,哪怕他是一个癫痫、梅毒患者,哪怕他男女通吃,喜欢狎妓,对感情粗鲁愚笨,任性无度,他就是福楼拜本人,货真价实。
到了后边,巴恩斯完成了大部分的叙述之后,开始情不自禁地仿写起福楼拜的《庸见词典》,以之作为对偶像的致敬。其中一条给福楼拜挚友路易·布耶的定义,我仿佛看到了另外一个同样玩世不恭,个性不羁的福楼拜:
“居斯塔夫的文学良心、助产士、影子、左睾丸和翻版。中间名是亚森特。每一个伟大人物所需要的不那么成功的另一个幽灵自我。曾对一个女孩说一句令人不敢恭维的恭维话:‘当胸很平的时候,你就距离心脏更近了。’”
这还没完,巴恩斯竟然还扮演起老师的角色,他要求读者要回答他出的几道文学批评的考题。我们当然可以直接跳过他这种专断的要求,事实上我也只把题目看了一遍就翻页,但过后居然产生一种对不住福楼拜的愧疚感,更有一种唐突巴恩斯“盛情”的不安。
纵然是在这有点紊乱错置的结构中,透过巴恩斯骤然突变的犀利文风,还是可以强烈感受得到,一个表情厌世古怪,脑门硕大无比,感情充沛,自称是野兽,是北极熊的福楼拜,此时就与我们并肩而立。这本书实际上是十分丰满的,比起一堆冷冰冰的资料和乏味的叙事,至少是鲜活的,可读性极高。
巴恩斯在书里富于反讽情绪,偶尔会给人一种失去冷静的错觉,其实恰恰相反,他始终在教导读者如何去辩真伪,书里的个人主观情绪,与所举证的客观事实是完全剥离的,读者完全可以绕过他的情绪,自行去判断,巴恩斯气的是那些信口雌黄的造谣者和不懂装懂的迂腐学究。抛开这些东西,以及作者自身一点无伤大雅的维护偶像的心思,这本书是一部谦逊的作品。
说到底,巴恩斯作为福楼拜铁粉,他只是想让福楼拜的昨日重现,尽管这有悖于福楼拜生前对于作家与作品之间关系处理的意愿。只不过是在以一个在真实与虚假并行的世界里迷失的寻访者身份,而不是高傲地以专业评论者自居。纵使是想写传记,其实连巴恩斯自己,面对着疑窦丛生的传闻和资料,也莫衷一是,无处下手。没有人可以概括福楼拜的一生,也没人可以解开福楼拜的谜。
拿书中提到的那只鹦鹉来说,究竟是不是福楼拜借走的那只,这跟那些传闻一样,无人知晓,也无从考究,很多事实都消失在历史中,表象最终也成了迷局,但人们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哪怕是假的也无妨,于是又不断利用想象进行添加。
事实上,福楼拜的鹦鹉早已消失不见了,但在博物馆的库存里,医生赫然发现像这样的鹦鹉标本,少说也有50只,被用于冒充顶替福楼拜曾经借过的那只,拿来糊弄福楼拜的崇拜者们,由此看来,似乎只有亲自从福楼拜手里拿过来的,才可能是真的。这也是医生失望于这只鹦鹉是在博物馆里存放,而非从福楼拜家里搜来的原因,它作假虚构的空间太大了。当一个东西脱离了它的物质性,慢慢凝结为一种具有精神性的象征;所有被冠以这种象征的实体都是可替代的,它们将沦为这种象征的暂时代言物。换句话说,福楼拜的鹦鹉仅此一只,但世界上所有的鹦鹉都可能是福楼拜的鹦鹉。
尽管福楼拜本人,就如同他曾经借过的那只鹦鹉,已经消失了一百多年,可依然还被现世之人所消费。这大概就像书里的暗讽一样:海鸥借着滑流飞行,期待着从三明治里掉下来的小软骨。朱利安·巴恩斯写这本书的初衷,既是爱,爱就有所行动,他紧守在福楼拜身边,试图赶走那些盘旋在高空,对福楼拜虎视眈眈的烦人海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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